这是第一次在居地遇见合欢树,在离我很近的某个村庄,三十年了,它和我一起经受着尘世的风雨炎凉,阴晴圆缺,而我却懵然无觉,且执拗地认为它在我生命中缺场的事实。想来,只有当我彻底走出禁锢和束缚,它才会端然呈现,给我惊喜讶异,让我明白,在这荒凉又温情的尘世,它所坚守和等待的意义。夜风吹拂,我嗅到了花香,它从扇骨中溢出,泄下,环绕我身。这是只属于一个人和一树花的秘密吧,一种物种之间的相应相近,相亲相惜,这喜悦,姗姗来迟,饱满而清淡,让我忍不住眼底潮湿。
总也无法克制荒草般纷杂的怀念,在梦里,我与故人相逢,微笑,对视,走长长的路,花红柳绿,鸟雀蹁跹,却无法开口,就像现世中的牵绊和顾忌一样,我们永远隔着一条路、一条河、一座山的距离。我在黄昏时奔跑过多久,关于对过去的想念和不舍就有多长。在一个下午,我做了蛋糕,有奶油,有红果,香草精,可可粉,还有糖和盐。又煮了茶。然后坐在那里,用某种极其平淡而拙劣的方式,迎来了长河般的泪水。仿佛上天布排下一个仪式,这个突至仪式承担着洗涮吸附在时间表面的龌龊、委屈和不甘。
囚徒走出牢笼,天地开阔,万物悦然。明媚的上午,我与童年伙伴不期相逢。在嘈杂的大厅里,她一遍又一遍高喊我的名字,那声音,让我想起空旷的田地和河床。她戴着蓝色的口罩,我试图通过她热切的眼神,重见镶刻在镜面上的童年时光,以及旧时光里的伙伴,河川里的风,茂密的紫荆树,和我们身体之中消失殆尽的气息。我们紧靠在一起,长年的分离,并未使我们之间生出嫌隙和隔阂。时间教会我们太多,我们不再做梦、承诺和记挂前程,而更在意当下此刻的一切。她的孩子在身后,有一张与她极其相似的面庞。作为在我文字中频繁出现的人物,我对她的亲切感无可比拟。她既是文字中永恒的人物,同时,又是我在尘世的影子、伙伴和见证者。虽然我们彼此的生活是完全陌生的两种,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当我们分开,她带着孩子下车,我继续前行。心里的笑意,像水面上的涟漪,一波一波向外翻涌。
冬天傍晚,韬光寺用过晚饭,从斋堂里出来,小小的寺院已人迹寥寥,深一脚浅一脚出得山门,身后相送的大和尚嘱咐慢行,打了个问讯,咿咿呀呀关上山门。整座山都跌进夜色的怀抱,那些乌桕,槭树,樟树,翠竹,溪水,溪水边盛开的白茶花们,都消隐不见,连脚下弯曲的石阶,都没有来时那样艰苦。前面担挑垃圾的僧人,走得飞快,一转眼就隐遁到夜色之中。清风习习,灯光暗淡,我们与这些挑担下山的僧人并无异处。我们把那些负累、疲惫和杂沓的奢念,都放到山上那座寺庙里,然后轻松下山。而他们是将那些垃圾又送回山下纷杂的人间。一切来去,皆有因果,所得所失,都是慈悲。
走过紧闭的寺门和那些桂花树,路过飞来峰洞窟的众佛和它们脚下的流水,出灵隐寺,过缆车站,站在一个稍微明亮的地方等车,墙上挂了一个黑牌子,后面虚虚的灯光照着四个字:一墙花开。
圆满的明月,低低地挂在天上,大而饱满,圆融而明亮,新鲜的,如同被神从月亮树上摘下的果实,用水细细地浣洗过,刚刚挂上去般。是我迄今见过的,最大,最干净,最明亮的满月。
满月徐徐地,一点一点由南移北,再盈时,已是北方冬月。塞北的圆月高悬,小而清寒,遥不可及,但有什么关系呢,我知道在江南,它还是那样大,明亮,皎洁。愿余生有幸,能与这千万年辉映人间的圆月同行,做温良柔软的人。也愿月色长留,万物可爱,人间值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