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也买了,土豆也买了,棉袍也买了,棉帽棉靴也买了。
我想象我在古时塞外,被流放的苦寒地,储粮备棉,预备越冬。
关起门来,读书写字,听音乐看电影,雪来时堆个雪人,看狗在园里疯跑。
天苍苍,园茫茫。
天更冷起来。房檐下冰凌三尺长。
狗抬起腿爪一拐一拐颠着走,十分滑稽。狗都不愿出门。嫌冷。
人从早到晚坐在暖气旁烤着。
小时候的天还要冷些,窗上总结着厚厚的冰花,我会抠下一片当零食。小时的暖气也较现今热得多,像炉子一样烧得咝咝响,洒捧水上去,简直要蓬蓬冒热气。
白日里阳光灿烂,但冰就是不化。它们化不动。它们——王尔德说——被冰王吻过了。
夜晚,长空是冻住了的深蓝,星星清冽透亮。
园里的月,根本就是古时的月。
清晨地震,我知道。我醒着。房子轻颤一下,像婴儿打了个小小的奶嗝。
我的老屋很精准。这种嗝,说明是近处的小震。震若再小点,房子就像冒了个泡;震若再大些,房子就像中年人打饱嗝。再大的震,老屋打的就不是嗝,是个哆嗦。
它今年85岁了。日寇侵华,全面劫夺。这里的煤矿成为株式会社资产。抗战胜利后,之前的办公建筑和“社宅”——职员公寓遗留下来,被新中国接收。
我家就住在这样的老社宅里。
老房子是四面坡瓦房,砖木结构,室内木板地面,都是数米长的整根木板,少有拼接,漆成暗红色。木地板下面是空的——砖碹地沟,布着暖气管道。也住着老鼠。
老屋已残破,每一幢独门独院的别墅式房子,形式和内容都接受了改造。最初房内皆设储藏室、浴室、厕所和地下室,但格局屡经变易,自我小时就没见过室内卫浴了,都改成一个个住人的小房间,一幢房住三四家人。大厨房共用。地下室最好玩。1978年高考恢复,设计院工作的邻居叔叔住进地下室复习功课,好清静。他后来去了清华任教授。
这房子里曾居住过天南海北无数建设者,曾飘满沪上八宝饭、东北铁锅炖、天津嘎巴菜……的香气,孩子们很早就在画画、拉小提琴……
渐渐地,邻居们都搬走了,去海外,到香港,回北京……
我小时,在没有私搭乱建之前,这一带幽美蕴藉,槐杨高大,屋舍俨然,浓荫深绿,红墙掩映,走街像穿越绿洞,走巷像串老北京胡同。彼时不知有城市规划这词,却已朦胧但深刻地领略到规划之美。
上世纪80年代初,曾有日本老妇带着翻译回来,拜访她小时出生长大的家园。对于她,这是她曾经的家园。然不远处就是六万多中国劳工的累累白骨,漫山遍野。
我站在园里,看我的老屋,心里打翻了宇宙。难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