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石头兄有次写:“花问:你是谁呀?你来干嘛?”壮汉的温柔颇动人。
的确我心怀歉意。山是鸟们的家、虫们的家、花们的家、树们的家。我们闯进它们家里,好讨厌。
这种鸟叫小绿球,小鲍说。小鲍是我们的向导,茶庄主人,哈尼族小伙,娶了基诺姑娘。
他们的寨子叫小普希,他们的山叫攸乐。攸乐,是古代汉文典籍对基诺山的专用名词和对基诺族的称呼。基诺山是普洱茶六大茶山之一。
有传说,从三国时起,基诺人跟随诸葛亮南征,“丢落”(掉队)在这里,就开始种茶。他们奉孔明为茶祖。
我们在攸乐的基诺人家买到著名的哈尼人种的墨江紫稻。墨江是小鲍的家乡。地方志说,碎的墨江紫稻米蒸煮后会出现断米复续,故又称接骨米。我愚蠢但快乐地想,那我要留着崴了脚时再吃。
那层层叠叠、波光粼粼、稻香阵阵的千年梯田啊!《山海经》记载西南黑水之间“爰有膏菽、膏稻、膏稷”。《晚唐书》不无敬佩地表示这里“蛮治山田,殊为精好”。哈尼人是梯田神。
饱食一顿有着各种芭蕉叶包烧、腌腊、清蔬与香稻的盛馔后,我们仍不知足,想上茶山看古茶树。
小鲍的脚受伤了,但他还是换上胶鞋,陪我们这些北方人上山,做一次热带雨林徒步——并在腰上别一把长刀。进山前带刀,基诺自古传下的习俗。客人必被用心护卫着。
行路难,因常无路,攀藤缘溪,我们笨拙踉跄,而小鲍如履平地,且抱着同行的两岁半小朋友,蹚过一道道陡崖。我再次生出歉意、谢意并敬意。
哈尼族崇拜山林。在神林中,不可以大小便、放牧和猎取野兽、随意砍伐任何一棵树,即使自然干枯断裂的树枝也不能拿回家当柴烧……《尚书·禹贡》称哈尼族为“和夷”,意为半山腰上的居住者——在海拔1000米到2500米之间。山人在山中居住行走。山人为仙。
雨林中只见树叶与光线,但小鲍不时停下,像魔法师一样指给我们看:一只别致的蝶,一串泡泡样的小虫,一幢废弃的蚁冢……我们只看到草,他却从草里砍出两枚笋,削去外皮切下笋尖给我们尝。第一次吃到如此生鲜的笋,清脆回甘。
他又捉住一只蜜色蚂蚁,给我们看完,放进嘴里吃掉。“咦,你刚才不是说,传说蚂蚁是你们的祖先吗?”“这是别的种类的蚂蚁。不是我们祖先那一支。”
万物有灵。哈尼族的每个支系和家族都有自己的图腾,居住分散,又形成了亚图腾。常常只要询问各自家族的图腾就可判定血缘关系。
皮肤黝黑,眼神清澈,笑容温暖,臂膀有力。我也愿成为这样的人啊。
从雨林回到寨子的家,北方人已累瘫,只晓得坐下来招呼自己喝茶。小鲍一刻不歇,赶去屋后炒茶。茶叶清晨采下,晾了半日,须当天炒好。清明前的春茶最珍贵。
100公斤重的铁锅,200摄氏度的高温,普洱鲜叶在锅里被杀青,茶的命运由小鲍上下左右翻飞的双手操控。不,不止双手。探火候,观叶色,闻香气,听爆声——水伊说:他炒茶,用眼,耳,鼻,舌,身,意。
我是粗人,喝茶牛饮。但小鲍的茶是至今喝到过的最好生普,一口下肚,那股温热的清冽寒香,上透眼耳,横扫鼻舌,下冲三焦,贯穿身意,整个人一呆一爽。如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