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就在这时候开花了。
八九棵合欢长在离家不远的山根。一涧小溪从松山间欢跳而下,溪水在合欢树间穿行,剪剪波光如合欢小刀形的羽叶,整条羽枝飒爽利落。几棵树有不同的站姿,婀婀娜娜,树冠与树干稍斜,如一个人重心侧移地与你相望。这几棵合欢树时刻等着我到它身边玩耍呢。神奇的是,夜晚合欢的叶子便闭合,似上下眼睑的合拢。一双睡着的眼睛应该有长长的美丽的睫毛。那时,六七岁的样子,无数次在夕阳隐没、阴影从大地漫上时,寻找相拢的叶子间簇簇的睫毛,落在溪水里,水流碎碎向远。阴雨天,合欢的叶子也是关上的,像那合掌拢着一捻燃着的烛光。随着黎明的到来,合欢的叶子会再次舒展,粉红色的花朵悄悄开在碧叶之上,花冠饱满,花茎纤长,如撑开的伞,打开的扇,花瓣如丝,一蒂而出,正应了“合欢”的意义。满树的粉色花朵,远远望去,像我长出翅膀飞上树的梦。昨夜梦到了什么呢?我真忘了。
那时,不知道这花树叫合欢。母亲说,叫马缨花。
合欢,是在省城上林业学校时,树木学老师的讲解,属含羞草科。合欢正在开花,华盖亭亭。站在树下,华北树木学专家梁和应老师补充说,就如琼瑶小说中的含羞草,拿手触一下叶片,它会害羞地缩起来。哦,一群十七八岁的小中专生哗然,许多双手都去碰那羽叶,叶子立马低垂合闭,羞羞答答。同学中有人爱怜,有人哄笑。自然多奇妙。
女生宿舍楼前栽植着一排合欢,高高的枝叶探上了二楼的窗口,住在窗边上铺,恰好看到晨昏间开花的树冠。有合欢在侧,整个中专时代都是温情脉脉的。除了上课,大部分时间我留在宿舍,坐在床上看闲书。一个人的宿舍里,我安静地看了许多文学作品,偶尔抬头看看窗外粉红色的花朵。风吹过,红色的小伞轻轻飘摇,欲飞欲落。即便不看书,躺在床上痴想,有合欢为伴,心底那份隐隐的甜亦能渗出、弥漫。三毛说:“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伤的姿势。一半在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我想,来生,就作一棵合欢吧!
毕业的那几天总是下雨。清晨起床,合欢树下一片嫣红,那是落了一地的合欢花。不忍去踩,拾起一朵,花尚未开败,沉甸甸的,是雨水加重了花柄的承载,梦便落了。清凉的风吹来,不同于夏日,令记忆划上刻痕,树上飞舞着无数粉色花朵,带着雨水的晶莹,欲滴未滴。别离,静悄悄的,像所有宁静夏天中的一天。
竟然,在我上班必经的街角,有一排合欢。高大,茂盛,树与树间枝叶交错。若有微雨,站在树下,不会淋湿衣裳。入夏,合欢开了满树的花朵,绯红摇曳。每天,我从合欢树下走过,到马路对面的站台乘公交。偶尔,我下班途中会在合欢树下歇息,岁月无痕,何似人间。我是夏日数不清的绿叶中的一片,过往的日子一片又一片。合欢从光阴的深处绽放,一束束粉色的花朵,让人想起从前,无论冬夏,每一个从前都是春朝。合欢撑着粉红色的梦在万千绿中如云霞浮动。梦色无边,在北方小城的安静和沉默里,在逐渐的沉浸和熟稔里,夏的味道弥散,宁静又安然,甜美又质朴,深邃又空旷,这味道可以治愈心的寥落。摘一朵合欢轻嗅,淡淡的香。
这就是合欢盛开的最美的夏天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