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格多半是性格的体现,两下里混同了说,他给人最大的感觉是灵气。说话有灵气,做事有灵气,笔下的人物故事,也无不透着一股子灵气。
我进作家协会较晚,初来乍到,听到胡正老师最见灵气的一个小故事,是在延安部队艺术学校受训时候的事。还在抗战时期,伙食不怎么好,常吃的一种饭食是片儿汤,也叫米棋子,稀稀的一碗米汤,漂着薄薄的几片面片。每次吃饭时,老胡总能一连吃两三碗,光面片差不多就能吃饱。一起去受训的,也有马烽他们几个,都觉得奇怪,这家伙捣的什么鬼呀?时间久了,才发现,是胡正在瓦碗的底上,钻了个眼,盛饭时食指抠住碗底,舀上后端到一边放在地上,不一会儿汤水漏光,碗里就全是米粒与面片,拨拉几下吃光,再去盛第二碗、第三碗。
我们私下里说,想多吃点面片的心思,马烽他们未必没有,可是,能想出这么绝妙的办法,还敢去做的,只有胡正一人。
胡正的灵气,表现在工作上,是豁达,是大气,是爽朗的笑声。再就是,遇事点子多,出了事敢于承担责任。有一个时期,他当过作协的党组书记,负责全面工作。在此期间,作协的住房条件大为改善,创办了《黄河》文学双月刊。全省创作的气氛,也热气腾腾,一派兴盛景象。可惜时间太短了,也就四年光景吧。事后我们都认为,老胡多干上几年,会有更大的作为。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是我们的遗憾,想来也是他老人家的遗憾。
他的灵气,最直接也最充沛的表现,还是在他的小说写作上。
《汾水长流》这部长篇,是他的重头戏,也可说是代表作。30多年前还没出新版本时,我就看过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的初版本。素净的封面上,“汾水长流”四个行草体墨字,实在是漂亮,灵动如行云,又似乎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
小说的故事情节,除了记得是写农业合作化运动后期,村里先进与落后的纠葛外,别的什么也不记得了。能记得的是那个活泼可爱的农村姑娘,是在农业社的办公室吧,跟她的意中人,也就是书中的主人公,是说正经事,也是含嗔撒娇,那扭动的身姿、清脆的话语,在胡正的笔下,真是写活了。我当时就想,山西老作家写男女私情的,还要数老胡。
改革开放后,他的叫得响的作品,是登在《人民文学》上的中篇小说《几度元宵》,看过的时间久了,人物名字全不记得,印象最深的是他的构思。几个不同的元宵节,折射了作家对世事变迁的关注,同时又蕴含深深的忧伤。热闹的场面、抑郁的情怀,亏他拿捏得那么妥帖。
说到这里,还要说说胡正与其他几个老作家的不同。
山西这茬老作家,以小说论,似乎以写短篇见长。马烽、西戎合写过《吕梁英雄传》,那是一个特殊年代完成的特殊任务,可说是根据地英模材料的连缀,文学的成色要差些。马烽后来还写过《刘胡兰传》,是长篇小说,也可说是传记作品。他真正有影响的小说,还数《我的第一个上级》等短篇。西戎有名的是《赖大嫂》,孙谦有名的是《伤疤的故事》,就更不用说了。胡正似乎没啥有名的短篇作品,《汾水长流》是长篇,《几度元宵》短了些,也是中篇。
这是胡正跟几位同僚的不同,也正是他的灵气的展现。
性格开朗,思维活泛,一下笔,就能把场面铺排开来,把人物的音容相貌全都抖落开来,想停都停不下来,想短也短不了了。
我有时候忍不住想,《汾水长流》是上世纪60年代初出版的,以胡正在长篇写作上显示出的才气,若没有后来的种种厄运羁绊,若让他能一直愉悦地从事写作到晚年,拿出两部长篇小说是完全可能的。从这点上说,他是显露了才华,而未尽其才。
末后我还想说说胡正的书法。胡正写的是行草,气势足,动感强。
之所以想到他的字,是想起我退休后,有次去传达室取报纸,竟意外地发现报纸里头夹着个大信封,当下就知道是胡老师送我的字,回去一看是个条幅,上款写的是我和老伴的名字,我即刻的感觉是,都老了,这是胡老师给我的留念吧。
胡老师的灵气,在他的衣着打扮上也能看得出来,就是夏天穿个制服短裤,手里拿着把大蒲扇,你也感觉不到土气,反而觉得洋气,很有派儿。
同样这块土地上走出的作家,何以胡正满是灵气,好长时间我都想不明白,有时会想到他那出身上海名门的夫人,可又觉得不完全是习染,总是天性里有种异于常人的东西。没有特别的解释了,再一想,由不得想到他的出生地——山西晋中的灵石县。
莫非天降下的那块灵石的灵气,早早就注入了他的血脉?是虚妄些,但也切实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