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过艾青的家,当然先生早已不在人世。接待我的是他的夫人高瑛。一做自我介绍,她便说:“你与艾青是同姓,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是的,艾青本名蒋海澄。与艾青的亲近感,被这一句话拉近。于是,我以家人的身份,与她在那座北京的四合院中聊起家常,聊她与艾青的爱情,聊她与艾青的苦难,更聊她与艾青携手写下的诗。
直到我踏上浙江金华那片土地,才意识到这才是艾青的家乡。彼时,距离到艾青家中已经过去6年。可是,艾青进驻心里,却是少时就开始的事。
如果说之前是读他的文,到金华便可品他的人。
畈田蒋村艾青故居,留有他浓厚的气息与足印。艾青的家境,不能说不好;艾青的少时,却不能说美好。他在最需要爱的年龄,却被父母放弃。理由竟然是那么不可思议,甚至有些愚昧——因算命得出艾青是父母的“克星”。于是,艾青成为一个乡村妇女的孩子。这是一个伟大的女人——大堰河,已经有了5个孩子的她,还常常会将小艾青揽在怀里,抚慰他,爱他,让他在最短的时间里感受到母亲的温暖。
5岁这年,艾青又被父母接回。可是,5年时光,艾青已经把大堰河认作他的亲娘。5岁的艾青,还是一个乳儿啊!他的情感世界再一次被迫撕裂,回到生育了他却陌生到只能称呼“叔叔婶婶”的父母身边。
他的生命中,从此再无母亲。
一个保姆,以母亲的形象永恒定格在他心中,温暖和滋养了他的童年与少年时光。这浓烈、滚烫且唯一的孺慕之情,终于在他23岁的年龄喷薄而出。
那是捂不住的爱。
一个保姆,从此流传百世。
多次想过,艾青的保姆,怎么会有一个如此大气磅礴的名字——大堰河?多年以后才知,大堰河并非一条河,保姆的名字也并不叫大堰河,而是“大叶荷”。
大叶荷,也并非艾青保姆的名字,而是一个村庄的名字。艾青的保姆太卑微,以至于别人只能用她村庄的名字来呼唤她。
可是,大叶荷幸运,她的乳儿艾青,被她无私的乳汁养育成一名诗人。诗人心目中,他的保姆不只是一个如大叶荷般纯净的女人,而且有着像河流一样宽广的胸怀,于是在诗人笔下,“大叶荷”便成为“大堰河”。
大堰河响亮啊,让一个普通而平凡的底层妇女,用一个名字盖过高山大河,流芳永恒。
躺在四块钱的棺材里离开这个世界的苦难女子大叶荷一定不会想到,她会永世流芳;她也必然不会想到,曾经地主家的儿子会在狱中为她写下赞美诗;更不会想到,那个曾经叫大叶荷的村庄从此也跟着她成为大堰河,被一代代人敬仰。
曾经一度以为,诗人艾青的土地是诗意的、浪漫的,却没想到是苦难的、沉重的,当然更是有浓烈而别样的爱的。
这片被艾青深爱过的土地,绕不开一个乡村女人——大堰河。
这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也是一个孩子对母亲的感恩,更是一个文化人该有的良知与使命。
这便是土地的魅力,是文化的魅力,更是爱的魅力。
大堰河是幸运的,因了艾青;大堰河村是幸运的,因了一个女人。
金华的行程有些短暂,因此未能去往大堰河村近距离感受大堰河的气息。然而站在金华那片土地,看着形形色色的人走过时,那一张张神态安然的脸还是让我想到大堰河。
庆幸,他们已经不是当年的大堰河。然而,他们怎么不是当年那个朴实而勤劳的大堰河?
艾青故居墙上,一条蒋氏家训吸引了我:一戒溺爱护短,要慈严相济;二戒重男轻女,要一视同仁;三戒粗暴任性,要说服疏导。
离开艾青故居时,同行者一定要我在大门口艾青的塑像前留个影,因为我们是同姓的一家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