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或假日,父亲扛了锄头骑着咿呀咿呀颠而不破的老牌自行车下地干活。“颠不破”已经很有一把年纪:螺丝松了再拧紧;踏板蹬不动了上点机油;车胎扎烂了,父亲就在院里摆个盆,把内胎按在水里,仔细瞅哪里有气泡咕嘟就用戳子磨干净,剪一块新皮子用胶水粘好。风里来雨里去,“颠不破”陪伴父亲的同时,也宽和地承载了我的童年。“不是颠不破,而是破了要学会补起来!”说这句话的时候,父亲一脸严肃。而我当时正被逼着,把门前撒落的黄豆一粒粒捡起来放进罐子里,心里一直惦记着热播电视剧的我内心几多崩溃:“这个抠搜的农民!”
月亮悄摸爬上土坡上的歪脖树。站在阒无一人的地头,我的双耳敏锐地搜索黑压压的庄稼地里有什么响动,直到由远及近有一垄玉米秆东歪西倒,还伴随着刷拉刷拉的异响,钻出来一个熟悉的人影——是父亲拉着新收的谷子回来了。父亲是个老把式,两只大手搬挪压挤一番,嘴里结论式的一句:“嗯,好!”一车的粮食便内外夹紧不会掉落。那时村里还是土路,平车上拉得实在太多,或是坡度太陡,我就在后面推车。我使出了浑身的劲儿往前推,用膝盖死死顶住车尾。父亲十分肯定我的勇猛,我半信半疑,不过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我暂时信了他的话:“如果你真的付出了全部努力,结果会产生数倍的力量。”多少年往事浮沉,我的回忆飘渺不断:风起,庄稼叶子长长地在月下互相摩挲彼此;知了一路欢歌,到家也不歇停;星星困得眨眼,我甜甜地进入梦乡。
一天,一个庞然大物赫然摆放在我家院子中央,我傻傻盯着眼前的“凤凰展翅”。它中间肚子圆圆,内有几张扇片,右侧面突出一杆雄壮光滑的摇把,是风扇车,一种旧时分离秕谷的农具。大人们都着急忙慌的样子,要连夜赶工了。二姨父坐在扇车旁边猛摇摇把。随着一阵隆隆的异响,风扇口呼呼直往外冒风。二姨半跪着伏在快两米高的扇车顶部,手拿盛满新谷的簸箕,一点点往下摇筛。吐出的强风把秕谷和浮土吹得远远的,饱谷自然垂垂直下。父亲拿一把铁锹快速地把饱谷装进了麻袋并逐一码好。母亲负责给二姨传递簸箕,她一直吓唬我不要靠近风扇车,小心手被咬掉。
我惊恐地盯着呼呼旋转的扇车,好奇心终是占了上风。二姨父抽旱烟的工夫,我在父亲的点头默许下终于颤抖着摸到了摇把。木制细纹握在手心很是牢固。我极力摇动,当速度上来的时候,发现其实并不需要很费气力,于是便得意起来,放松下来的手臂被快速转动的摇把狠狠击打了一下。
“怎么,怕了么?”父亲关心的语气里似乎有一丝轻蔑。
“不,不怕!”我强忍着疼痛,奇怪自己怎么突然硬气起来,眼泪也迷了路。
“去不去顶上坐坐?”二姨和母亲换岗的间隙,父亲对我示意。
说时迟、那时快,我被父亲一把抱起,端放于扇车的顶部,我突然变得那么高,和屋檐下那个燕子窝一个水平位置。顾不了疼痛,我学着二姨的样子摇筛着装满新谷的簸箕,送进风口的秕谷和饱谷瞬间分离,简直太神奇了!即便很快被母亲“请”下来,我依然对那个浑身覆盖着灰尘的父亲感激万分。他和我对视一眼,破帽檐下一双眸子亮闪闪的。
入夜,饱谷终是全部装了袋子。众人散场,风扇车也被抬走。父亲独自拖着疲惫的身躯拾掇,漏余的谷蛋捏碎了用筛子过一遍,务必做到颗粒归仓。黑黢黢的父亲稻草人似的端坐于院中,手中的筛子不停摇晃。一夜月光皎洁,次日晨曦微露,我揉着惺忪的睡眼望着窗外,院子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整洁,父亲正褪去破衣衫准备洗漱完去上班。我眼里一酸,这个抠搜的农民甚是可敬!
现在,退休在家的老父亲已不再种田,可还是把院里的菜园子收拾得很齐整。我们每年都能吃上他种的新鲜蔬菜。他看起来明明是个十足的农民,怎么一辈子教出了那么多优秀的学生呢?以前不明白,这些年,我心里似乎逐渐有了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