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亲并排坐在候车大厅的黄色木条椅上。父亲抽着劣质的卷烟,吸得很深,表情淡然,以此隐去心中的牵挂,直到今天,我也不能准确描绘出父亲当时的内心。既有儿子出门在外的担忧,也有家庭收入减少的遗憾,也许还有几分欣喜吧。少不更事的我故作轻松,不时地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深深的皱纹……其实父亲半辈子的沧桑辛苦,写在脸上,平日里我却忽略着,无动于衷。甚至到了离别的车站,也没有一丝离愁别绪,反而暗暗庆幸:终于离开老数落我的父亲了。
年过半百的父亲没有“诗和远方”,他的见识局限在一亩三分地之内,倔强了一辈子,从不轻易去求人,再苦再累,都是自己一个人扛。困顿年代,我们兄弟五个的成家立业,如同五块石头压在他身上,让他难有笑脸。好好的话,总习惯用责骂的口吻表现出来,横鼻子瞪眼睛,佯装着一个父亲在儿子们面前的威严。童年时,他对我的贬损就是“成不了器”四个字。父亲勉强认识几个字,尽管有个工作,但骨子里仍是传统习性,吃苦耐劳,谨小慎微,爱发脾气,不苟言笑,活脱脱受苦人的标配。以至于我20多岁了,心智依旧停留在少年,从来不敢和父亲开一句玩笑。记得六七岁时,跟着父亲去市里,大夏天,我跟在后面一走四五里路程,又累又渴,却不敢开口让他给买一根雪糕。父亲还是感觉到了,掏出5分钱,让我自己去买了一根。
候车室内人头攒动,接送亲友的人,有兴高采烈、执手相见的喜悦,也有相拥而泣、泪洒车站的不舍……车站浓缩着人生百态。而此刻,我和父亲如同两个方向迥异的陌生人,短暂相遇,终要各奔东西。和父亲在家里也无话可说,何况在公众场合。离开车还有些时间,我俩只得在候车室里默默打发无聊时光,相对无言,我甚至有点排斥父亲来送我,弄得我拘束起来,很不自在。本来我自己扛上行李,乘公共汽车就能到火车站,可他坚持要骑那辆旧自行车来送我。因为父亲多年不骑自行车了,显得生疏、笨拙,一路摇晃着骑到车站附近,在存车处停下,站在人群里张望着找我,我招手之后,父亲随我进了候车室,并排而坐。
百无聊赖中,我观察过往旅客网兜里拎着的食品:罐头、水果、糕点、方糖,还有叫不出名字的食品,然后分析出我哪些吃过,哪些没有吃过……
当年,刚过完春节的开学季,我收到一张录取通知书,是省内一家专科学校寄来的,我可以到该校音乐科培训一年,结业之后仍回原单位。
当时我已经有一份正式工作了,每月几十元的工资,这对养家的父亲是一个帮助。我喜欢音乐,苦于没有人指点,经表妹介绍,到这所学校学习。感谢单位领导,给我报销学费,带上工资。一年以后,我又考入正规大学音乐系。当年文凭热,我和弟弟都考上大学,多少给辛劳抚养我们的父母带来一丝欣喜,算作不孝之子的一点廉价的回报。
开始检票了,我催促父亲让他回去。我轻松地扛起行李,进入候车人流。这时,父亲用少有的平和语气对我说:“你到了,来一封信。”就此,我和父亲道别,一人说了一句话。可父亲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检票口的木栅栏旁边,一直呆呆地望着我上了车。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有一天要离他远行,隐入茫茫人海。
车启动了,父亲的身影逐渐模糊,最后淡出了我的视线。我并未觉得此行离开了父亲羽翼,愚钝如我,没有任何伤感,反而对未来充满憧憬和一丝亢奋。车站一别,十年后,父亲就永远离开了。现在想想,有父亲的陪伴是何等幸福。
漫漫人生路,十几年时光,只是个转身。就业成家,拉扯孩子,日子过得紧张急促,从未想到父亲会早早离开,只是逢年过节回老家,给父亲买几条烟、几瓶酒。父亲临退休那年,单位让他到深圳出差,途经太原,当时我刚刚工作,身上仅有50元,我难为情地说:“爸,你到了那里买瓶水喝。”后来父亲也来我这里居住过,门口的酒店饭庄鳞次栉比,从未领父亲前去品尝一次。我经常想起区区50元,想起自己无谓的忙碌,深感自责,愧为人子,愧对父亲。
父亲走后好多年,有时返乡经过那个老火车站,我总会回放当年那个送别的场景。泪眼蒙眬中,目睹曾经和父亲坐过的木条长椅,想起父亲在站前广场人群里专注地找我,在检票口栅栏旁,单薄无助地目送我远行的身影,还有那一句话:你到了,来一封信。
那一年的远行,原来是父亲送别的一张没有返程的火车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