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统的乡下,老百姓多数都是一家一个四合院,单门独户。如果一个院子住了两家,免不了会有磕碰摩擦。说起诸如此类的情形,村里还有民谚来归纳:伴种地,伙栽瓜,一个院里住两家。
但在传统乡村,无论血缘家族还是异姓邻居,人们的生活与生产活动紧密关联,人和人的关系于是既权责明晰又相当亲和紧密。
而在城市里,情况则完全不同。
除了个别房产主外,其他多数住户都是赁屋而居。一个大院,往往住着十来户人家。人们住在一块,上班却又在不同单位,这样的大院,与单位宿舍大院相比,干脆给说成是“大杂院”。
我家所在的天地坛五巷14号,就是这样一个名副其实的大杂院。
大杂院的老住户,尽管上班各有单位,但大伙儿多年住在一块儿,相处也还融洽。我来太原探视父母次数多了,对各家院邻的情形便也有了个大致了解。
14号大院,是个两进的院落。房东姓曹,住在前院正房。老曹在银行上班,他妻子是家庭妇女,夫妇两个为人极是谦和。
大院住户,绝大多数都是老住户,大家一概从旧社会过来,有旧职员,也有旧军人。记得人们相互称呼,开口便是“先生、太太”,听得雅致,说得自然。
后来,称呼变了。男性邻居比我父亲年长,他家孩子自然是称呼我母亲“张婶”;那么,孩子的父母称呼我母亲,就是“他张婶”。他张婶连声应答,并无异议。
在我的记忆中,大院的老邻居们,多是友好相处,以和为贵;相互帮扶,蔚然成风。
我家住在大院的大门口,两间东房,一间就在大门过道。父亲母亲上班走人,当然要锁上房门,但他们从来不带钥匙。钥匙呢,挂在屋里门边的墙上,屋门上开着一个窗洞,伸手进去,很方便就能取到钥匙。这个不是秘密的秘密,院里人所共知。大门口人来人往,小贩乞丐时有出没,我家却从来不曾失窃过。房东曹太太、西房智太太、东房雷太太,会主动帮忙照应,义务替我家操心。
父亲朋友多,最重老乡情谊。住在城外的老乡,有时进城来购物游玩,寻常要来我家歇脚用饭。如果我爹我妈都不在家,有的熟识老乡,知道我家秘密,会伸手取出钥匙,开锁进屋,喝茶歇脚。有的更潇洒,甚至要炒菜和面,两口子自做自吃一顿。院邻看见了,知道是我家熟人,便也不加干预。
过了一个星期,也许是一个月,那老乡再次进城,才会向我爹说起。我爹哈哈一笑。
老一辈人,人和人的关系曾经相处到那样一种程度,说来令人感慨。而父亲处世为人的胸襟品格,成了儿孙后辈永远效法的楷模。
关于天地坛五巷14号大院邻里相处,还有一件事情值得一说。
住在西房上首的韩太太,是我们盂县老乡,还是我母亲的一位远房姨姨,我自然是称呼她老姨姨。老姨姨的丈夫,大名韩尔双。这个老姨夫我没有见过,在我父亲口吻里,那是一位文化人。
我们村的盲人于虎旺,太原解放前夕,由于城里粮食短缺,吃那种所谓“红大米”,得了夜盲症,最终竟全瞎了。刚刚解放,我父亲发起募捐,救助这位倒霉的残疾人。那募捐启事,就是韩尔双先生所写。我曾经见过原件,毛笔小楷极其漂亮,文辞也写得非常讲究感人。
韩先生死后,身后有一儿一女,儿子名叫福喜。上世纪50年代,由于生活困难,福喜曾经向我父亲借过15元钱。时隔多年,福喜没有能力还钱,我父亲也就忘记了这回事。
到了改革开放后的80年代末,福喜突然现身,找到我家,一定要当面归还那15元钱。我父亲高高兴兴接下了那15元钱。后来,老人家几次提起,对福喜连连夸赞,说他不愧是韩尔双的后人。
60年时光,一个甲子轮回。天地坛老街老巷早已不在,14号院老邻居风流云散。然而,那座大杂院给我童年时代留下的美好记忆,犹如晨星,总是那样清晰高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