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描写不可缺失
如果说描写城市题材的作品不擅长风景描写也就罢了,新近读了一些以乡村振兴为题材的小说,发现这些作品“见事不见人”,人物塑造缺少新时代的印记和个性;一些人物塑造成功的作品,又“见人不见景”,那些曾经优美的乡村风景被索然寡味的会议、人际冲突所代替。人物生存的空间没有风景的存在,就像积木搭起来的舞台一样,不生动,也不真实。
优美的风景描写是文学作品的有机组成部分,小说中如果缺失了风景,就像我们的生活环境消失了湿地一样,拥挤,干燥,没有活力。
风景在小说中的功能多种多样,营造环境、渲染气氛、衬托情绪、铺垫情节、暗示心理,貌似闲笔,却处处生辉。如果说思想是文学的光,风景描写就是小说里的湿地。我们对文学的记忆,很多都与优美的风景相关。古代文学中那些名篇,比如《岳阳楼记》《滕王阁序》至今仍然让我们流连于大自然之美,鲁迅、茅盾、老舍、沈从文等现代作家笔下的风俗景观和人文景观,成为一个地区的文化符号和精神写照。没有湿地的城市只是水泥森林,没有优美风景的文学也只是文字森林和语言集装箱。
快餐文化影响创作
造成风景描写缺失的原因,首先在于快餐文化不断介入日常生活,对作家写作产生了潜在影响。20世纪90年代以来,以畅销书、影视剧、网络文学为标志的快餐文化深入到我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文学自然也不例外。
在一些畅销书写作中,过往那种委婉细腻的叙述,被粗浅的情节和离奇的故事霸占。快节奏是畅销书最大的特点,而风景属于“慢”的书写,当然被弃之如敝履。大量作家加入影视剧创作,为影视剧写作输血,但影视剧本基本是场景加对话的模式,哪有风景生存的空间?我曾经看过一个作家写的长篇小说,居然是电视剧本的简单改写。这类场景加对话的“小说”出版,对注重心理描写和风景描写的严肃小说创作而言是一种亵渎。网络文学中,流量的需求使写作变成情节和悬念的无限叠加,风景描写最多是调节气氛的缓冲,想在网络文学作品中欣赏到优美的风景描写那是走错了门。
风景描写的缺失还是作家对经典文学的生疏和缺课造成的。网络文学和畅销书这些类型文学写作的门槛相对较低,使一些年轻作家走上文坛,经由畅销书和网络文学进入创作,缺少对经典的深度阅读和理解。文学经典,无论中外,都有大量的风景描写。尤其是中国古典诗歌,讲究情景交融,所谓“言外之意”“境外之境”,都是基于景物描写的基础上。至今被认为是中国长篇小说高峰的《红楼梦》里的风景描写更是无与伦比,其展现出的虚实相间的风景世界至今依然被人津津乐道。
一些作家片面地理解现代小说和后现代小说的理念,他们认为风景描写是古典主义的,田园风光与现代小说不是同一个频道的产物。后现代主义的写作追求扁平化,放弃象征的深度模式。但后现代主义的扁平只是对那些概念化的象征之塔的摧毁,景物描写依然被作为小说的有机体来看待,只是在使用时更为谨慎、更为精妙。
叙述视角投射心灵
风景的缺失表面上是一个文学能力的不均衡现象,其深层次原因还在于作家内心的荒芜和浮躁。现代小说在一定意义上是叙述的艺术,而叙述的艺术往往是叙述视角的艺术。现代小说在打破传统小说的全知全能叙述视角的基础上,新生出很多叙述视角,用不同的目光去观察世界、社会和人生。但无论采取哪种视角,都是从眼睛出发,由眼睛去看世界。
视角源自眼睛,眼睛则源自心灵。对于现代小说而言,叙述视角看到的、表现出来的事物正是作家心灵的投射。从文艺创作心理学的角度看,今天小说家笔下风景的缺失,正是心灵深处某种精神的缺失。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过文学的境界,存在“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之分,但又强调“一切景语皆情语”。这个“情”是作家内心的存在。法国新小说派强调“物化”与“无我的零度”,本身就是一种哲学上的追求。思想的匮乏、哲学的贫困,造成了心灵的空洞,也造成眼睛的空洞。
优秀作家都有自己的哲学在支撑。鲁迅的《故乡》开篇写道:“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地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这是对当时乡村败落的一种真实的描绘,也是鲁迅对旧中国社会悲凉而恨铁不成钢心理的充分体现,他对中国社会的忧思也渗透其中。这些风景是鲁迅思想的载体。
汪曾祺在其代表作《受戒》和《大淖记事》里有大量的风景描写,与风俗民情融为一体,不仅成为小说的有机体,也成为小说的“主建筑”。汪曾祺认为氛围即故事,他追求的是和谐美学。我们在汪曾祺的那些漫不经心的风景描写中,读到了人与自然、环境、生活的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