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的小说《嘱咐》描写一个士兵在战争间歇回家,日夜兼程往回赶,到了村口,却不敢再往前走了,坐下来,抽了一袋烟,抚平一下心情。经历了多年的战乱,他不知道家里的境况如何。待心情略微安定一些,他才慢慢走到熟悉的家门口,刚一推门,他的妻子正往外走。俩人猛一对视,都愣住了。过了片刻,妻子才说“你”,便转过身去,眼泪下来了。在那烽火连天的岁月,一个普通百姓的悲欢离合,竟都浓缩在这“你”字上。有人曾认为这种描写过于小气,无法叫西方人理解。在某些人看来,只有轰轰烈烈的爱情,才叫爱情。孙犁笔下的平凡男女,没有海誓山盟,没有天崩地裂,千言万语就浓缩为一个“你”字。我相信,中国人都懂。这才是传统中国人的情感表达。唐宋之问《渡汉江》:“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近乡情怯,不正是孙犁所写的这种场面吗?
在安史之乱中,杜甫与家人离散,他在《述怀》中说:“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兵荒马乱之际,亲人的消息断了,自从寄出那封信,已经过去10个月,现在反而怕接到来信,就怕凶多吉少。在与妻子、儿女分别3个年头后,杜甫终于可以去探望妻小,到家里写下著名的《羌村三首》。“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夜深人静,这对饱受磨难的老夫老妻,执手相看泪眼,依然感觉像是梦一样。“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简单的10个字,蕴藏着多么深厚的情感。这不正是我们含蓄内敛民族性格的生动写照吗?
我们的故事传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即使是死的主题,也要处理成爱和生命的胜利。《孔雀东南飞》的结尾以极其感人的笔调渲染了刘兰芝和焦仲卿死后的悲壮氛围:墓地有松柏梧桐,浓荫覆盖,林中又有一对鸳鸯相向而鸣,似乎是两人精魂所化,象征着两人的爱情永久不渝,再没有什么力量能把他们拆散。这样的文学手法,就像梁山伯和祝英台故事中化作双飞蝶一样,将悲剧的题材处理成爱与生命的胜利。有情人不能成眷属,但是在理想的天国里,他们还是不放弃自己刻骨铭心的追求,或为比翼鸟,或为连理枝。窦娥含冤,死后也要化作冤魂昭示天下,六月飞雪,三年大旱,最终得以昭雪。
我们的文学艺术,就是在这些平凡的细节描写中,充分展现中国人的美好心灵、崇高情感和不屈性格,让读者深切地感受到一种力量,并由此得到升华。中华民族虽历尽沧桑、饱受苦难,但从来没有放弃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对国家统一的认同、对民族强盛的期盼。鲁迅说:“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他们没有豪言壮语,没有高头讲章,在朴素平凡的生活中,苦干实干,勇敢顽强,生动地诠释着中华民族的精神特质。
孔子说,诗可以兴观群怨,可以事父事君;文学还可以凝聚人心、连接世界。通过文学这个窗口,很多有识之士发现,中华文明的精神特质有助于将国家精神意志、民族文化理念内化为个体的自觉,为人类命运共同体建设注入中国智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