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视当下的军旅小说创作,无论从数量还是质量上看,战争历史题材仍然占据主流。创作主体开始有意识地对战争情境中人性的复杂性与历史的偶然性等因素进行探索性开掘,为以往单向度的革命历史增添了某种新鲜的视角和发现——已经“历史化”了的革命历史遭遇了来自文学的重构或曰重新阐释。
从文学的角度论,宏大叙事当然是历史叙事的主体或主流,主导着社会思想和时代精神,并产生过许多经典巨著。这些名著之所以成为经典,恰恰在于作品没有忽略那些普通人的个体生命存在,以细节的形式保留了大量战争中的日常生活经验,使得宏阔诡谲的历史叙事有了可触摸、可感知的血肉。这些细节是历史的源头,丰富而真实,是积土与跬步,后来的高山与千里都来源于它们。人的复杂性与历史的偶然性在革命历史的整体中是巨大的存在,构成了革命历史的最初底色,也在某种程度上影响着革命历史的进程与走向。叙述或言说历史真实,作家首先要对“历史化”进行一番祛魅,过程中可能会发现诸多断裂与缝隙。这为那些试图探寻历史本相的严肃作家提供了打捞历史丰富存在、发挥“个人化”想象的叙事空间。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史诗性的宏阔辽远令人着迷,从那种完整的线性历史和时间框架中更是可以得出一种清晰明确的价值判断,可以轻易地厘清庸常凡俗与伟岸壮丽的界限,从而得到对英雄精神的尊崇。而那些渺小的个人经验、那些微不足道的个人记忆,只有被贴上巨大的历史标签或成为特殊的新闻事件之后,才能被关注而获得意义。尽管很多作家强调个人性,但是他们所投入的恰恰是一种经验不断被公共化的写作潮流,是对时代质地和个体生命的简化。在当下的很多战争叙事(当然也包括影视剧)中,我们读到(看到)的是越来越普遍的对世界的简化。事实上,文学应该是反抗简化和遗忘的,它的使命是照亮、守护生活世界的复杂性和丰富性。处在战争历史进程中的人们,除了那奋不顾身的生死一击,是否还有其他存在的方式和命运的安排?那些因为坚定地朝向生而必须承受的隐忍、担负、背叛,以及短暂的甜蜜幸福和长久的悲伤痛苦又该如何处置?还有那些刻骨铭心却又无法整全的乱世爱情又该如何收场?凡此种种,那些或鲜为人知、或习焉不察的隐秘情感,都被僵化的历史观念和简化的叙事伦理忽略和遮蔽掉了。
战争历史不仅是一条汪洋大河,更是一个复杂的水系、一个辽阔的流域。我们不能只是注意到河流的最终走向,却对那些或汇入或溢出主河道的细小支流视而不见。在张庆国的《老鹰之歌》中,那些参与并见证战争进程的小人物,在历史的缝隙中左支右绌、拼尽全力、默默承受、遍体鳞伤。张庆国试图打捞起那些关乎个体命运也牵系民族历史的记忆碎片,拼接、编织出一个充斥着含混与哲思、新鲜饱满的生命世界。窦椋的《全面击溃》沉入军旅现实生活的深度经验与内在肌理,打破过往英雄成长的叙事套路,在对个体军人形象的细腻刻画与镜像书写中,折射出新型高素质军人的内在品质与时代新质。
这样的小说,并不属意于世界之大,而是勉力写出了世界之小。每个人物、每个生命都是一个独立完整的世界,都有自己的价值和意义。这些真实绽放的生命,为了心中的情感、价值、信仰奋斗过、搏杀过,他们的生命值得尊重和发现,他们的记忆碎片需要被重新打捞并缝合。
然而这种打捞与缝合对于处在历史彼岸的当下作家而言,是极难的。难的是创作主体要对历史碎片进行充分发掘、有效提炼与整体概括,超越线性的历史观,让不同阵营中的人物在战争的极端情境和冲突中经受肉体、生活方式、价值判断、思想精神的互见与试炼;难的是创作主体基于现代性的写作伦理传递出对历史更加全面的理解、更为深切的体认,进而表呈出新的文学取向和气质;难的是在虚构叙事与历史真实的混沌关联中,建构具有存在感和思辨性的文学经验,最终以文学的方式超越历史的偏狭和局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