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克海

　　最早知道王永福先生，是去年。听说张石山老师在病床上读完王永福散文集《回望》书稿，精心撰写了一篇近四千字的序言。序言里如此写道：“非常可贵的是，所谓回望，却并未陷入简单的回忆与事件罗列，行文当中、字里行间，不唯情感充沛，抑且理性昭然。”“能够真切地感知作者对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传统文明、乡土文明，充满温情与敬意。”

　　事实上，起初我是带着求证，或者说挑剔的心态去读《回望》（北岳文艺出版社2024年11月出版）的。

　　一开始并不太容易沉浸进去。我平常读一些小说，深信“看法总是要陈旧过时，而事实永远不会陈旧过时”，好多年都抱着类似偏见，想当然地认定，任何文章要写得生动，要更能让人感同身受，把人物做过的事、说过的话，有机串联起来，恐怕要比作者的宣传和说教来得更加自然。因此一看到作家上来就用一些总结性的陈述，心里不免抵触——单讲散文的写法，还有记录的内容，委实传统了些。换句话讲，习惯了平素的阅读口味，一下子看到一本集子总是绕开具体的人事，把人放在传统文化的一些概念里评判、厘定，我多少有些不适应。不过读到后来，在作家的穿插交代中，大致弄清了一些事实，或者说，在作家不乏节制的叙述中，读到了个人在历史当中的遭遇。

　　有几个细节一下子让人记住了，比如在《岁月长河》这一篇里，写道父亲参加解放太原支前担架队，战争结束，父亲老是重复地说：“太可怕，太惨烈了，死的人太多了，死人堆得比太原城墙还要高。”这些记忆可以印证历史书写中战事的惨烈。牺牲者的功德早就铭刻在历史的记忆里，父亲作为战争亲历者的这些大时代下小人物的生命体验，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作为宏观历史的补充和注脚。

　　又比如在《慈母润心》里写母亲生逢乱世，一生经历了军阀混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土改、改革开放等重大历史时期。虽然作家只是简约提到一些历史概念，没有铺排具体的生活细节，但母亲的一生，恐怕也是一部《生死疲劳》的挣扎史，也是另一部现实版的《活着》。自己活下来，且把9个孩子抚养成人，不光需要运气，更需要智慧。《一生坚守》里写道，母亲说：“吃不穷，穿不穷，计划不周一辈子穷。”为了让子女们吃饱穿暖，让家里过上好生活，母亲到“黑市”上买卖细粮；为了给儿子娶媳妇，第一个站出来承包生产队的土地，挣钱盖起了新窑洞；为了供子女上学，在村里开了第一个小饭店；为了攒养老钱，又养起了牲口。这些事情，对一位农村妇女而言，迈出每一步，恐怕都没有那么容易，要跨过那道坎，其间不知遭遇了怎样心惊肉跳的磨难。

　　等到习惯了作家的讲述方式，也就能从他反复重申的一些概念和立场中，更容易理解那份在他内心烧得滚烫的深情。比如《人格尊严》《良心账本》《功德传家》等篇章，更是从精神层面深入挖掘父母对作者的影响。也正是在大量的类似书写中，一位父亲、一位母亲的形象在传统文化的谱系里逐渐得到了丰满的呈现。父母以自身的言行，为作者树立起做人的标杆，他们坚守的尊严、秉持的良心，成为子女一生的精神财富。这种精神传承的书写，超越了简单的亲情表达、单纯的情感依恋，最终上升到文化与道德传承的高度。

　　以上简略概括，不过是《回望》一书的第一小辑部分内容。作为一部回忆性质的散文集，作家书写的天地要比我信笔概括的更为广阔，他不仅书写了在苦难中奋斗的父母形象，也勾勒出了一幅亲情友情的斑斓长卷。他笔下的人物，无论是父母长辈，还是乡村邻里，那些传统的道德观念与美德似乎与生俱来，早已内化在他们的言行举止当中。这些人物的故事交织在一起，看起来是单纯的回忆，每一个个体又是活生生的传统文化样本，其间流淌的人性光辉，对作家一生的文化滋养，不言而喻。

　　当然，除了这些记人的部分，文集里还有大量的述事，比如对童年趣事的捡拾，那些逛庙会的精细描写，故乡传统习俗的生动记录，还有对家族谱系、村邻交往、日常器物的整理归纳，个体经验一旦放置在乡土中国的褶皱里，就会逐渐升华为集体记忆的切片。《轩辕怀古》《精神图腾》几篇，更是从故乡的历史遗迹、文化传说中，探寻故乡的精神源头，挖掘故乡的文化价值，追溯与敬仰民族文化根脉。毫无疑问，作家对传统文化的“温情与敬意”，弥散在字里行间。

　　若说遗憾，或许是某些篇章囿于伦理和人情，抒情稍嫌过度了些。譬如父母一生的命运转折大有文章可做，却因为作家倾心于对传统文化的讲解，那些历史中的疼痛如同惊鸿一瞥，最终消散在似有若无的记忆里。当然，人和人的偏好有别、认知不同，我又怎么能用自己的阅读趣味去强求他人？

　　《回望》一书与其说是作家对家园的回忆、朝圣，不如讲是对故土、对藏匿在民间的文化重新考古。他不断擦拭着现实与记忆的叠压层，在对亲情、友情、童年、故乡的书写中，始终贯穿着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尊重与热爱、对故乡文化根脉的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