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慧
十年前,我随家人从太原迁居苏州,汾河的涟漪渐渐在记忆里晕染成平江路的波光。前段日子,太原的亲戚传来婚讯,我和母亲收拾行囊,跨越千里,重返这座魂牵梦萦的城市。
落地太原时,激动的心都要跳出来了,空气里浮动着并州独有的气息,是陈醋的醇厚、老槐树的苍劲,还有记忆里元宵的甜香。我拖着行李箱,脚步不自觉加快,母亲在身后轻声笑:“你这孩子,倒像怕晚一步,那元宵就没了似的。” 我回头看她,鬓角的白发在风里轻颤,眼底却盛着和我一样的期待——我们都在盼着那一碗老鼠窟的元宵。
老鼠窟,这名字带着老太原的烟火气,像从岁月深处抠出来的一块活化石。虽然已经不是正月里,可队伍还是排得老长。有人穿着西装革履,夹着公文包匆匆来买;有人牵着孩子,指着玻璃柜里圆滚滚的元宵,给下一代讲过去的故事。母亲感慨:“咱太原人,不管啥时候,对这元宵的念想,断不了。”
我望着队伍前头,玻璃橱窗里,师傅们正熟练地摇着元宵。那口巨大的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雪白的元宵在沸水里沉浮,像极了冬日里轻盈飘落的棉絮,随着水波舒展又聚合,将暖意缓缓渗入心底。师傅们洗净双手,先把糯米粉倒入竹匾,舀一勺精心调制的馅料放入笊篱,浸入温水后迅速放进粉堆,随即端起竹匾匀速摇晃。在粉末翻飞间,馅料裹着糯米粉层层堆叠,不过片刻,一颗颗浑圆紧实的元宵便在竹匾里欢快地打着转。这手艺,几十年没变,和我记忆里母亲在元宵节前夜,守着面盆摇元宵的模样重叠。
终于排到我们,我要了一碗桂花馅的,母亲还是钟情传统的黑芝麻馅。我们端着瓷碗找座位,木桌木椅泛着光,带着经年累月的温度。咬开元宵的瞬间,桂花的清香混着糯米的软糯在口腔炸开,甜而不腻,仿佛把整个太原的夏天都吃进了嘴里。母亲吃得慢,眼角笑出皱纹:“还是这味儿,在苏州那些年,尝过各式各样的汤圆,可总觉得缺了点啥。”
在苏州的日子,江南的汤圆细腻精巧,汤里漂着桂花、茉莉,可那是水乡的婉转,不是并州的豪迈。我和母亲试过自己做,买了糯米粉、馅料,照着网上的教程摇元宵,可摇出来的总不如老鼠窟的浑圆,煮出来也少了那股子烟火淬炼的香气。后来才明白,这元宵里裹着的,是太原的水土、老店里的吆喝、街坊邻里的寒暄,是独属于故乡的密码,异地求而不得。
吃着元宵,听着周围熟悉的晋腔晋调,有人聊起刚观看完的电影,有人说哪家的打卤面又出新花样。我望着母亲,她正和邻座的阿姨搭话,说苏州的园林虽美,却比不得迎泽公园的热闹;说平江路的评弹婉转,可夜深人静时,还是会想起柳巷的叫卖声。那些在苏州不曾说出口的乡愁,此刻都融在这一碗元宵里,随着热气,轻轻散开。
吃完元宵,我和母亲顾不得回酒店,拖着行李箱沿着柳巷慢慢走。路灯把影子拉得老长,十年前的回忆顺着街道流淌。那时我总爱趴在母亲背上,穿过这条街去买元宵,如今母亲的背不再挺拔,我却能牵着她的手,看同一盏路灯,照过不同的岁月。街边的店铺换了又换,老鼠窟元宵铺子也换了地方。无论换到哪里,它像故乡母亲伸出的一只手。不管游子走多远,只要回来,就能握住那熟悉的温度。
回到暂住的地方,母亲把买来未煮的元宵放进酒店的冰箱里,说要给苏州的父亲也带一份。夜色渐深,太原的月亮爬上窗台,比苏州的更明亮、更硬朗,像故乡人的性子。我望着窗外的月光,想起苏州的雨,细细绵绵,却总也浇不灭心底这团关于太原的火。而这一碗元宵,就是灭火的水,也是添柴的薪,让乡愁在炽热与清凉间,化成了心口的朱砂痣,永远鲜活。
次日,参加完亲戚家孩子的婚宴,我们要回苏州了。母亲把冷藏好的元宵放进拉杆箱。在机场,那熟悉的甜香还在舌尖打转,我知道,不管在姑苏的雨里待多久,并州的月光、老鼠窟的元宵,永远是我和母亲心底,最温暖的归处。
飞机起飞的刹那,我紧紧握住母亲的手,窗外的云彩渐渐模糊了太原的轮廓,可那碗元宵的滋味,却清晰得如同故乡的指纹,印在生命里,让往后的岁月,无论走到哪儿,只要想起,就有了归乡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