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萍
夏日一到,刺梅花便又开了。恍惚间总能想起姥姥家大院门口那株——彼时刚及我肩头的刺梅树,像个沉默的老伙计,守着巷子深处的“仓街5号”。那用繁体字写就的门牌号,刻着旧时代的温厚,一想起,关于那里的记忆就鲜活起来。
沿着狭长的巷子七拐八绕,远远望见那株刺梅,就知道“到家了”。我总比母亲的脚步快些,一头扎进院子就喊:“姥爷,姥娘……”“哎,都回来了!”没过几天,远房舅舅一家也会赶来,原本就飘着烟火气的大院,瞬间被亲人的笑声填满。院里的庄稼水灵旺实,院门口的刺梅更是开得热烈,一朵挨着一朵,把喜悦都绽在花瓣上。
这时节,便是我们小孩子的快乐时光。我们总抢着“做好事”:凑在一起帮姥娘担水,跟着去集市卖菜,晚上挤在一张床上抢被子——闹哄哄的模样,倒和那挨挨挤挤的刺梅花有几分像,不管天阴下雨还是艳阳高照,都透着股不管不顾的鲜活劲儿。
上小学时,我天生是干性皮肤,一到冬天手背就皴得厉害,裂出细细的口子。母亲会买“友谊牌”雪花膏,涂完了拉着我的手在火炉边烤,暖意裹着奶香,慢慢渗进皮肤里。但姥姥还有个更特别的法子,每到寒假回姥姥家,我就趴在刺梅树下捡雀儿粪。
起初我不懂这东西有啥用,只乖乖照着姥姥的吩咐,把雀儿粪加水稀释,像用胰子似的搓洗手背。没想到洗完后,手背竟真的润了许多,不似之前那般干硬。于是整个冬天,我总蹲在刺梅树下捡雀儿粪,反复洗了一次又一次。手上总带着股淡淡的鸟粪味儿,可我一点也不觉得臭——毕竟是它,治好了我年年犯的手皴。后来回到厂里,再也没人叫我“果丹皮”(许是之前手干得像皱巴巴的果丹皮),我把这个小秘密藏在心里,像揣着块宝贝,日子都过得甜滋滋的。
那时总觉得,姥姥家的大院到处是宝。连麻雀都爱往这儿飞,我们从舍不得撵走它们:搬个小马扎坐在房檐下,托着下巴看晒在院里的谷子被雀儿衔走;有时见麻雀在房檐下抢燕子的窝,叽叽喳喳吵个不停;若赶上镇上有消息,房檐下的乡村大喇叭还会“哇哇”响起,“喂,喂……”的声响混着鸟叫,整个大院像炒开了豌豆,噼里啪啦的,满是热闹的烟火气。
后来在龙潭公园,我也曾见过一株刺梅,开着黄色的花——和姥姥家那株粉色的不一样,却同样带着淡雅的香。我特意在花前留了影,看着照片里的花,忽然就想起了姥姥家的大院。
如今再想起这些往事,总忍不住泪如雨下。我们再也回不去那样的时光,再也找不回那样自由的心灵。那些鲜活的日子,像被定格在“仓街5号”的大院里,又像童年吃到的珍稀糖果,舍不得大口咀嚼,连糖纸都想小心翼翼收好,半点不愿舍弃。
曾读阳明先生的话:“你未见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心外。”深以为然。无论再过多少年,我依然会想起那株刺梅——花开时无限烂漫,香气漫过整个大院;也依然会想起那个冬天,蹲在刺梅树下捡雀儿粪的自己。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温暖,从来都不在心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