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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辍学之痛

谭曙方

  母亲在耄耋之年时,身体还算硬朗,能独自走楼梯上下三楼。毕竟年龄不饶人,她的听力日渐下降,记忆力也大不如从前,偶尔也会忘记关水龙头,但令我非常佩服的是,她依然能够背诵《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还能够利落地打算盘。偶尔她对我说起这些,自己都难以置信:“真是奇怪了,后来的多少事都记不清了,可那个时候在女子学校学下的东西永远忘不了,就像昨天发生的事儿一样清楚。”

  眼看着与她同辈的老朋友、老同事一个个相继离去,她会感慨地说:“我的身体不错,真得感谢小学老师,那时除了上课,就是教我们跑步、唱歌、跳绳,单绳、双绳、盘花、大绳,给身体打下了好基础。”

  “功课背完太阳西,手提书包回家去,见了父母先行礼,父母对我笑嘻嘻。”这是20世纪30年代母亲下学回家路上唱的儿歌。多么开心快乐啊!多么无忧无虑!或许连未来的五彩憧憬都还不忍来惊扰她呢。母亲的故乡是河北省武安县,她的父亲、大爷都是读书人。有时候,母亲看着我书房里的书架,会说:“我爹家里那时也有很多书。”母亲读书的那个年代,她家乡的女孩子一般是不上学的,可父亲非要她去读书。她6岁那年进了乡里的女子学校,老师姓李,是位高挑身材的漂亮女子,衣着时髦。母亲说,她们那一带没有见过比李老师更漂亮的女子。李老师带着学生们去看戏的时候,要求都穿上整洁漂亮的衣服,那在村里或乡里就是一道亮丽风景,“看戏的人们会时不时地扭过头看我们的李老师”。

  为了让学生们感知“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李老师带学生们到农田里干农活,到老师家动手做千人糕,然后再细细品尝。当学生背不出课文时,老师是要罚的,就是拿一板子打手心。有一年我姥姥病逝,母亲悲痛不已,无法专心读书,背不出课文,老师便责打,手心都红肿起来,但不敢哭,只是小手在课桌上不停地摩挲。老师问为何背不出课文,母亲说,亲妈走了,怕有个后妈。李老师掉泪了,从此便不再罚母亲,母亲也渐渐地迈过了这道坎,成了一名专心致志的学生。

  我姥爷后来远离故乡去闯关东,有时会寄一些东西给老家的亲人。有一天,母亲去学校上课,老师便问:“你哪来的日本衣服呢?”母亲如实回答是父亲从东北寄来的。那一天,李老师将中国东北三省沦陷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学生们听,母亲第一次知道了“亡国奴”这个词的含义。下学之后,母亲跑回家里,脱了日本衣服,将日本书包里的课本也倒出来,高声地对家里人喊着说:“我再也不要用日本的东西!”

  我姥姥是从魏粟山乡嫁到几里地之外的周庄的。有一天,母亲从她姥姥家回到周庄,可到了晚上,就感觉窗户上总是晃动着人影,第二天天亮就哭闹着要回姥姥家去,我姥姥只得带着她又回到了魏粟山乡。可巧就在那天晚上,日本鬼子进了周庄,满村的鸡飞狗叫,皮靴踹开了一个个家门,闪着寒光的刺刀抵在了村民的胸前。母亲与姥姥躲过了一劫。

  乡里的女子学校最后关门了,因为李老师死了,有人说是被日本鬼子吓死的,也有人说是被日本鬼子给祸害死了。母亲在家里难以抑制地大哭,哭得眼睛都肿了。李老师的公公去世那年,学生们还着素衣随了老师在灵堂上恭恭敬敬地鞠了躬,可母亲与她的同学们竟然没能去向最心爱的李老师告别。母亲说:“日本鬼子戴着两耳扑拉的帽子,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对着行人呜里哇啦地比画着,刺刀在人胸前戳来戳去。唉——自那之后,我便再也没有了在正规学校读书的机会。”

  多年之后,母亲在她姥姥家村外的墓地里找到了李老师的坟头。

  上世纪30年代,在河北平原武安县魏粟山乡女子学校,每当早晨的铃铛摇响之后,漂亮的李老师就会在教室里点名。已是耄耋之年的母亲,有时候还会按照当年李老师点名的顺序,模仿着李老师抑扬顿挫的声调,一一念出同学们的名字:“谭唯书、赵荷卿、魏秉清、魏桂清、魏国英、陈金珍……”

  那排名第二的就是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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