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 莹
父亲总说,舅舅家的书房是座无形的碑,刻着比文字更重的东西。舅舅曾在市政协任职,他走后,我们在他的遗嘱里看到一条特别嘱咐:不举办告别仪式,把节省下来的费用捐给乡村学校。舅妈在整理舅舅的遗物时,只对我们说:“把他书房里的字幅取下来,挂到孩子们的办公室去。”
舅舅书房那幅“心不动于微利之诱”的书法,是他和舅妈结婚30周年时共同书写的。他们的书法家朋友见了,笑着说:“这字里的定力,能经得住日子里的各种考验。”
有一年旧城改造,有商户想调整临街商铺的规划红线。舅舅知道这件事后,当晚就把在城建部门任职的二表哥叫到书房,指着城建规划图上的红线:“记着你肩上的责任。这线连着大家的期待,你动一分,心里的准星就偏一寸。”
舅妈在市教育局工作的15年里,办公室抽屉里始终锁着两个本子:一本记着全市学校危房改造的进度,另一本是她的“婉拒记录”。有次一所民办学校想申请成为普惠性幼儿园,负责人托人送来一块和田玉,舅妈当即把玉交给了单位相关部门,还在工作会议上说:“评估标准都在官网上公示着,谁符合条件就给谁批,不用拿这些东西来让我为难。”后来那所学校通过正规评审达到了标准,负责人在授牌仪式上坦言:“这次让我明白,按规矩办事比讲人情更踏实。”
二表哥在任时,经手的项目从大桥新建到老旧小区改造,从没让亲戚、家人得到半点特殊照顾。那年有位表亲选新房,想让他“帮忙”选个低楼层,二表哥直接把拆迁安置政策文件复印过去:“3楼以下是留给70岁以上老人的,这是定好的规矩。”后来那位表亲按序号选到了6楼,表哥周末特意带着工具去给他们装扶手,笑着说:“这种体力活我能帮,别的忙实在没法应。”
大表哥在规划部门工作时,舅妈把自己的“婉拒记录”交给了他:“这不是简单的记账本,是心里的一杆秤。”有次一个文旅项目想调整建筑高度,投资方是表哥的大学同学,这位旧日同窗还带着当年与大表哥的合影来商谈。大表哥翻开城市总体规划图:“你看,这条高度限制是为了保护古城的整体风貌,我要是改了,就是丢了咱老祖宗留下的念想。”大表哥同学最后按规定修改了方案,项目建成后成了热门打卡地,他特意给表哥发信息:“还是你考虑得长远。”
最让人动容的是舅妈退休后的坚持。她关注学校是否有不合理收费、违规补课的情况。有次了解到一所中学有老师私下办补习班,她二话不说把情况反映给了教育局,最终让那位老师退还了所有费用。
舅舅的工作手册里,夹着一张2010年的超市小票,上面记着两箱牛奶、一袋水果,总共186元。旁边写着一行字:“张老师(表姐孩子的班主任)来访,回赠礼物,等价往来,不欠人情。”而舅妈留下的教案本里,有一页写着:“做教育的人要先守好自己的准则,做事讲原则的人要先管好自己,这是咱家过日子的第一条规矩。”
前些年,表姐表哥们相继退休,家庭聚会上,表哥笑着说:“每次想松松劲,就想起我爸在书房练字的样子,每一笔都像在提醒‘别走偏了’。”
今年父亲满80岁,生日那天,他给我们小辈讲了件往事。上世纪90年代,父亲在县政法部门工作,舅妈在市教育局工作,两人曾一起参加过省里组织的作风建设培训。有次讨论“怎么把家里的风气管好”,舅妈说:“就像给花浇水,不能等蔫了才管,得天天留心,看见黄叶就及时掐掉。”这话如今成了我们家族的“持家老话”。
书房里的字幅早已挂进了表哥表姐的办公室,他们退休后也未曾摘下。现在办公室的使用者们说,每次加班到深夜,看一眼那行字,就像有双眼睛在提醒自己。或许,这就是清廉家风最坚韧的生命力——它不在响亮的口号里,而在舅舅退回去的各种“心意”里,在舅妈锁着的记录本中,最终变成了家族血脉里的标尺,让每个后人都清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该守,什么不能丢。
表姐去年整理旧物,找出舅舅写的最后一首诗,其中两句被她用红笔圈了出来:“身上的职责终有卸下时,干净的风气能传百代春。”如今这两句诗,已经成为我们家族下一代工作的准绳——清白家风要代代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