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敏感之心触接外界时,自然现象、万物灵长、人情世态、遭际变故等引发了诗人心灵的震撼、情感的摇摆,遂在其心中凝聚成一种兴发感动的情意。叶嘉莹倾向于诗词创作中那些油然而生的、直接的、自然的、本真之情,她将中国古代文论中零散的“兴发”观点系统化,上升到了带有普遍意义的理论,并落实到具体的批评实践中。
《兴于微言:小词中的士人修养》(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年11月出版)包括六篇文稿:探求苏辛二家小词之微意;从西方意识批评文论谈辛弃疾词一本万殊的成就;张惠言五首词中的儒家修养;陈曾寿其人与两首关于雷峰塔的小词;吕碧城五首词中所折射的独立之志;沈祖棻不让须眉的“学人之词”。
苏辛两家词是我们熟悉的,但未必就能领悟其中的微言深意。叶嘉莹以细读的方式,一句句剖解,这些小词,看着像写景抒情,写惋惜春光,写花木芳菲,可是婉转曲折里有深情隐意,这里边真是有政治的托喻。这些解读,结合了苏辛的政治生涯,慢慢地展开论述。
小词之含蓄,尤其适合微言。读苏轼,“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读辛弃疾,“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你以为他们在写什么呢?
叶嘉莹关注诗人词人的生平,她所抬举的诗人词人,他们的创作须有一条明晰的轨迹。也就是她从西方文学评论里借来的这个词pattern(风格),她称之为“一本万殊”。不是千篇一律,老说一样的话,而是一本万殊,根是一个,但是发展出来的每一片叶子,每一个花朵都是不一样的,那才是伟大的作者。一颗诗心,学贯中西,借鉴西方文论反思中国的传统词学,这是叶嘉莹致力探寻的方向。
叶嘉莹喜欢的诗人词人,人品高洁,她于他们的生活、作品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她的兴发感动不止来自于作品本身的审美,也是来自于她对人生的感悟,对于国族天下的忧思。
为什么那么喜欢张惠言呢?张惠言一生未曾出仕,将精力投入了词学研究,培养了很多学生,清苦自矜,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陈曾寿是谁呢?婉容的老师。溥仪曾经劝这位老师同去满洲国,陈曾寿却放弃了帝后尊师之位,后半生飘零落魄病逝乡馆。吕碧城弃家奔读,孤身前往天津,闯出一番作为;沈祖棻的诗词意境深远,成为女性词人的集大成者。此外,叶嘉莹还谈到了李清照、徐灿、贺双卿等女词人。她自己,何尝不是其中一员呢?
叶嘉莹认为,小词之妙,还在于“双重性别与双重语境”。写作者身份之微妙,男性作者用女性口吻来创作,自然引发了托喻之想,感士不遇,隐情于中。诗言志,女子束缚闺阁,无志可言,只能托付于词。叶嘉莹说:女词人从最初的用自己的生命血泪写出的作品,到随着男性词作的演进,从婉约到豪放,到妇女的意识觉醒和解放,再到沈祖棻的“学人之词”“诗人之词”“史家之词”这位集大成者的出现,这一部词史,值得我们仔细品读。
《兴于微言》的最后一篇,是“代后记”,这是叶嘉莹的生平自述,与“我心中的诗词家国”的理想之倾诉。叶嘉莹这一生,与她捧在手中的诗词册子的那些作者们,在生命的历程上似乎有冥冥的天意勾连。她读诗、读词,读的也是自己,天涯明月,古今共此一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