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一年级时,大约是五岁多。我是班里最小的,同班学生有的比我大四五岁。田孝林老师教我时间最长,他写得一手漂亮的粉笔字。在户部寨那一年,父亲每周骑自行车去乡里,周末再骑车回村,我就坐在车的后座,走在乡间的林荫道上,听他吹着口哨。晚上在学校附近散步,他还自娱自乐唱起《木鱼石的传说》《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听众只有我一个人。我当时能唱完整的是两首歌——《回娘家》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当时没有音乐课。
一年后,父亲又把我带到了濮阳市。他那时三十一二岁,现在看来绝对志存高远,已经当了乡学区校长,管七八个小学,还要去市里应聘当小学老师。他后来对我说,他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要把我和弟弟妹妹拉出来,让我们到城里上学。父亲的这个决定,对于我和弟弟妹妹来说,确实是命运攸关的一步。
我在市里先上小学,再上初中。四叔在村里上中学,同时帮多病的爷爷奶奶干活儿,他们在家炸好油条,他天不亮就骑车载着油条到各村去换,把油条换成粮食,拉回家再去上学,到初二就退学了。现在他40岁了,我们一块去离小濮州10里远的村子,村人一见他还打招呼:“这不是小濮州换面坨子的小孩儿吗?”
玉国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四爷,对玉国的期望值高一些,他曾到市里跟我同班上过一段时间。小学毕业去考濮阳最好的县三中,以半分之差落榜,当时少半分掏800元可以入学,四爷掏不起那个钱,让他复习一年再考,结果差的分数更多,只好回小濮州中学,最后不了了之了。十六七岁时,四叔去市里一个饭馆学厨师,几年后去本地啤酒厂当工人,啤酒厂倒闭,四叔下岗,到北京一个婚庆公司当司机,还给报社当过发行员,两年后回濮阳,去我父亲工作的学校当了临时工。玉国退学以后,去东北种地去了,后来他讲那真是闯荡江湖,他当时才18岁,有人看他聪明过人,就给他钱一块去赌场赌博,帮人挣过不少钱。几年后回村,实在无事可做,就去北京一个饭馆当了服务员,干了很短时间,经理看他非池中之物,实际是管不了,就请他走人了。他就去广东当厨师,去安徽当厨师,这两年在村里竞选成功,成了小濮州的村支书。
在10年前的北京,是我和玉彬、玉国人生中难得的交集,我们叔侄三个,一个婚庆公司司机,一个酒店服务员,一个小报的广告业务员,也可能已经当了编辑,在南二环边上的三路居村一间小平房里,喝酒吹牛聊着心事,感慨在北京的艰辛。面对我的儿时玩伴,我总会有一些歉意,我和他们唯一的差别,不是出身,不是智力,是机会,是农村和城市的差距,造成了我们命运殊途。用好友“十年砍柴”的话说:“在乡村,多少英雄埋没在草泽。”从这个意义上讲,小濮州村现在的孩子,大多能到濮阳上中学,和城市孩子一样考大学,实在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1987年,当我和父亲搭上长途汽车,在一个夜晚走进尘土漫漫的濮阳,平生第一次踏入城市,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就永远地分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