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十岁刚出头,为了“越狱”竟跋山涉水百余里。惊心动魄的长途奔袭中,“肖申克”险些变成“狼吃羊”。事实最终证明我不是安迪,安迪的救赎之路是“逃出去”,我的救赎之路却是“再回来”。
1980年,我从谭坪塬上的乔眼村小学转到了乡宁县城的东街小学。准确地说不是转学,而是生于幽谷迁于乔木的一次换土移栽。小公鸡般的胸脯挺着,土布缝制的蓝书包背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吹着,出谭坪塬、下南塬坡、沿鄂河向东,解放卡车滚滚向前,眼前和心里的万千红紫,潮水般扑面而来,又潮水般向后退去,被速度压缩的空间里,我头晕目眩。
那天起,我的人生之路变成了一条逐渐延伸的射线,射线的端点是谭坪塬,乡宁县城则是它第一个落点,然后临汾,然后太原。那些年,我像一枚可以重复使用的炮弹,时而装进炮膛,时而又被射向落点,在谭坪塬和乡宁城之间的这条路上,不停地打磨着脚板。
第一次寒假,父亲来接我。所谓接,就是陪我一起走。那是一个徒步前行的年代,除过拖拉机,全县的大小车辆加起来大概超不过两位数。我们一早出发,午后才到家,六十里路走了八个小时。当时没感觉,睡了一夜,两条腿就像刚装上的假肢一样死活不听使唤,在炕上整整躺了一天才勉强能下地。
我的徒步之旅就这样开始了。起初是我父亲陪走,体力适应之后与塬上进城的人们结伴,再后来自己能找到路了,就开始独行。寒暑假各一个来回是标配,特殊情况时亦有之,比如父母要给我过十二岁生日,比如我二舅娶媳妇等等。如果再告诉你,我到中学时才长到一米五八,看清楚,五八,不是八五,大学时体重也不足一百二十斤,而且那时没有柏油路,我的运气总也不好,夏天多半被雨淋且没有伞,冬天八成能碰到下雪且鞋不防滑,你可能会把难度系数中的小数点再向前移一位。好的一点是,南塬坡下过鄂河,印象中从未遇到发洪水。那河上确有个像桥一样的东西,但一涨水就看不见了,一发大水就再也看不见了。人们一般都是踩着踏石走,或者卷起裤腿硬过。
独自跋涉的旅途也不全是寂寞,看到过野兔横穿道路冲向另一边的草丛,但我不追,因为不确定它是否正在被另一个东西追捕,更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那追捕者的对手。看到过树林里成群的野鸡被惊起,扑腾着好看的雉尾,像一片彩云落进对面的深沟里,但我不停,谁知道是什么东西惊着了它们?春天满山芳菲,秋来层林尽染,拐个弯回头看,山下的河水如玉带蜿蜒,但谁会在意呢,再美的风景那个时候也抵不过一个白面馍。倒是路边的野果酸枣之类有时会摘一些,咸菜一样就着馍吃。喝水是不愁的,多一半的路都在鄂河边,哪条沟口有山泉汇成的小潭,哪个山下有常年滴水的石缝,狐兔鸟雀都知道,我还能不知道?
塬上没有虎豹,狼的天敌只有人。除非饿到失去理智,狼一般不会光天化日出来招摇。但我有一次差点就走了夜路。县城总是亲近不起来,因为没有自己的娘。想家是我在那段日子里最主要的事情,分散注意力的好办法是埋头学习,孤独和寂寞让我渐渐成为学霸。但有一天,竟一发不可收地萌生了逃离的念头,而且挑了个好时间——下午。这个时间出发,黄昏时正好到南塬坡下。说是坡,其实就是一座山,歪歪扭扭的山路足有七八里长,两旁沟深林密,没有一户人家。我一般是早上出发,中午打这里经过,槐树林里的蝉鸣听着特瘆人——太静了,心里反倒不安,担心身边会有埋伏。走夜路上山,就算狼不来叼,自己也能把魂丢在坡上。说实话,我现在也没这胆子,那时倒不是傻,关键还是想家。
离南塬坡还有五六里地的时候,心里已经开始发慌,连走带跑,恨不得两脚离地往前飞。恰在这时,一辆路过的卡车竟在前面不远处停了下来。司机摇下车窗,扭头喊:“这娃,你去哪?”“谭坪!”我应该不是喊,是吼。“哪村?”“乔眼!”对过“暗号”,司机让我上了车,而且坐驾驶室——上次我爷爷坐这里,我在马槽上,这是我平生第二次坐车。一路上司机没话,我也没有。他是懒得理我,我本来话就少,又吓得不轻。在村口下车,进门时天已经擦黑。
我开小差的消息,第一个知道的是我小姑,我俩同岁,她在隔壁班。然后是我爷爷,他第一时间就吃准了我的去向,放下工作就往街上跑,见车就问,还真问到一辆去谭坪塬的车。交代好司机,又回去上他的班,再不问这事——他确定我不会被狼吃,也只负责狼不来吃我,至于活罪,那就活该吧。这老乔,不愧带兵打过仗,既准又狠。
我想转学再回乔眼村,我妈不依,三四天后又六十里路乖乖滚回到县城。爷爷也没有责备,静静地看我吃完饭,隔桌递过来一句话:“你将来,要么不犯错,犯了就是大错,所以最好别错!”说这话时他没有表情,但那眼神,现在都在我眼跟前。此后再未动过逃跑的念头,想家了忍着,忍着忍着也就不怎么想了。我父亲常说: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而且也看清自己就是个怂货,与其出走再回来,不如老实待着,省下一百二十里路来回瞎折腾。他乡虽好,不是久留之地。家乡再好,不是出息之地。这个我懂,谭坪塬嘛,只能做射线的原点。留在塬上,只能一辈子原地打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