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豆帖
王祥夫
小时候我只认识三种豆子,黄豆黑豆和大豆。
我们那地方把蚕豆统称为大豆,为什么?因为它粒大,豆类里论个头蚕豆应该是最大,所以才叫大豆,我对南方的朋友们说“大豆”他们不懂,一说蚕豆就清楚了。春末夏初,青蚕豆一上市,我最喜欢用它来炒牛肉末儿,以之下米饭不错。我现在咬不动那种铁蚕豆了,太硬。那种煮半熟然后再用细沙子炒的酥蚕豆还差不多,还有就是用油炸的那种莲花豆,我们那地方有个小县叫“浑源”,紧靠着北岳恒山,这地方出一种油炸大豆,炸的时候已经全部去了皮,很好吃,很合适用它来喝二两,这和莲花豆不一样,莲花豆是带皮,炸之前先用水泡开,再用小刀一粒一粒地划十字,这样一经油炸才会裂开,就跟莲花似的,所以叫莲花豆。我以为炸莲花豆太费事,因为一颗一颗地都要用小刀划那么一下子,多麻烦。蚕豆最好吃的是那种烂乎五香豆,煮得稀巴烂,但还是一颗一颗,吃起来很香很面,有那么一点五香味和盐味,可以带皮吃。卖五香豆的总是推着一个自行车,车上是一个深盆子,盆子上蒙着一个小棉被,他是一边走一边喊,走走停停,因为不停地有人过来买。五香烂乎豆都是现买现吃,很好吃。蚕豆不能做豆腐,我从没听过有谁用它来做豆腐,没有。
说到做豆腐,就离不开黄豆和黑豆,在我们那地方黑豆豆腐要比黄豆豆腐贵不少,黄豆豆腐两元钱一块儿,黑豆就得两块五。为什么?据说黑豆的营养成分更高一些,大骡子大马,如果连着喂几天黑豆,你看它那毛,很快就会变得又黑又亮,跟缎子似的。缎子和绸子的区分现在的人们好像已经弄不明白了,缎子是又亮又光滑又挺括,绸子是软,不那么挺,你用手摸绸子,手有时候就会被挂住,但你用手摸缎子就不会。再好的绸子,穿着日久就会变得窝窝囊囊,缎子就不会,穿到后来还是那么挺括。黑豆据说还可以乌发,怎么乌我不知道,是煮一锅黑豆水用来洗头发还是怎么弄?真不明白。相信黑豆能让头发变黑也是胡说,还有一说是黑芝麻丸可以乌发,我吃了不少,哪有这事,但黑芝麻丸味道不错,没事吃几颗挺过瘾,味道跟芝麻酱差不多。
豆类的品种很多,居家过日子一般都离不开绿豆和黄豆,绿豆用来生豆芽,黄豆也用来生豆芽。这两种豆子不怕开水烫,生豆芽的时候还就是要用滚开的水来烫它,把豆子放在盆里,然后往里边倒开水,一边倒一边快速地搅,心里会想它怎么就不怕烫?但它就是不怕烫,没过几天盆里的豆子就努了嘴儿,再过几天,豆芽就有一寸多长了,我个人是比较爱吃黄豆芽,当然绿豆芽也不错,但我总是炒不好,炒绿豆芽得有技术,豆芽炒熟了,但还要一根一根都挺着,胖乎乎的。
黄豆可以做一种最简单的菜,虽然简单却十分下饭,那就是把黄豆放锅里炒,哗啦哗啦炒熟了,再往里边撒把细盐,把盐撒进去再炒两铲子,然后再往放了盐炒好了的黄豆里边“刺啦”一声倒些水,不要多倒,少倒点,然后再把水炒干,其实那水都进到黄豆里边去了。这居然也算是一道菜,东北人的饭桌上经常能见到这种盐豆,但你去饭店吃饭却永远点不到这道菜,所以,这又好像不能说它是一道菜,但盐豆确实很好吃很香。虽然很香很好吃,但老头老太太看了会眼气,他们没这个牙口。
花生谱
乔傲龙
花生是我的最爱,馋了当零食,饿了是主食,如果再添一份闲、二两酒,差不多就是对美好生活的全部向往。
小时候在谭坪塬,零食这东西无论作为概念还是实体都不存在,除了红薯和杮子有正规的获得渠道,其他都得靠自己打闹。地里的小蒜、山上的槐花、沟畔的酸枣,蒿草刺棘中叫不上“官名”的各种野果,但凡能吃,薅住就往嘴里塞。馋虫上了脑,蒲公英都不放过。最恐怖的是一种叫麻麻草的玩意,也是“官籍”中无名的,辣嗓子麻舌头,也吃。山里孩子半家养半野生,各种野味要是拉个单子出来,比城里大饭店的食谱都排场,但个个非酸即涩,只能满足有味道和毒不死两个要求,要说口感,一百个加起来都顶不上一个正儿八经的食物,比如花生。
时间记不清了,但场景很清晰。爷爷给公社跑事,从西安回来。那天我在门口的槐树下玩,看着他的身影在村口出现,然后拐到我们家这条路,拎着黄色的帆布提包越走越近。我笑,他叫着我的名字,也笑。我飞奔回家向母亲报信儿,说我爷回哩啦。稍顷,小姑端着碗进了我家窑。那是我头一回见到花生,而且这么多,一碗哎。
老猫喂崽一样,母亲剥,我吃。我说妈你也吃,她于是也吃了一粒。吃着吃着,那碗就见了底,我吧咂吧咂小嘴说:“妈,我还想吃。”“没有了么!”母亲摸摸我脑瓜壳,名义上是笑,脸上分明写满着对不起。
我小时候还算懂事,不至于为一口吃的撒泼打滚,但也顶多如此。多年后自己也有了孩子,才真正明白做父母的无奈是怎样的一种艰辛和酸楚。我想那时,她一定懊悔被自己吃掉的那颗花生,而我也在瞬间开始嫌弃自己这张吃不够的馋嘴。切记,对那些全力想要满足你、满足不了你就会在心里跟自个儿过不去的人,永远不要说出他无力满足的愿望。这个原则后来成了我的性格底线,也许与儿时的这碗花生有关。总之,我后悔说了那句话。
后来,村里分了自留地。父亲辟出一小块地种了花生,刨花生的时候我是一定要去的,一边刨一边吃。看着我肆无忌惮的吃相,母亲照例是笑一笑,只是对不起的神情换作了貌似嗔怪的欣慰。那时如果有直播带货,这个场景也许能引流吸粉。再后来有了责任田,花生种的更多,每年脱下的花生仁可以装满两大化肥袋。父母来省城看我,总少不了拎一布袋花生。我回到老家,饭桌上一碟花生半瓶酒基本上是惯例。
花生这个东西,我好像从来就没有吃够过。油炸、水煮、干炒、麻辣,后来流行的醋泡、盐烤,统统不拒。要好的朋友一起吃饭,点菜之前的开场白一般都是“先给这货来个花生米”。相处多年的师母,每次上家里吃饭都忘不了“给傲龙炸个花生”。门口粮油店的老板见到我,也是一脸喜忧参半的复杂,喜的是我每次买花生都会买很多,愁的是这人尝起来没完没了,人不离店嘴不停,八辈子没吃过似的。
我五岁起不再吃猪肉,连鸡鸭牛羊都不吃肥的,花生一直是我非唯一但极重要的脂肪摄入渠道。之所以不吃猪肉,也是那年家里杀了猪,一拃厚的膘,肥得不成样子。骨头带肉一锅煮出,小狼一样的扑将上去,大人拦不住,也不忍心拦,一气狂吃,遂得此果报。天生就这么个东西,无论干啥,不把自个儿干废了是不会停手的。而母亲却为这事懊恼了很多年,一想起来就念叨:唉,那次……总之我没吃够是她的错,吃撑了、吃顶了、吃出问题了,也是她错。
写到这里,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我爱吃花生,母亲喜欢吃啥?这个问题,我显然无法回答。父母这个身份本身,可能就是个错误代码,孽罪天赋,责罚无期。
面条记
殷剑贞
小时候,常听姥爷提起他的一个远房兄弟,我们叫他六姥爷。
有一年寒冬腊月,他从邻村看女儿回来,走得又累又饿,路过我们村时,忽然找上门来,因为和这个六姥爷平时很少走动,这是他第一次登门,母亲以为出了什么事,或是捎来什么要紧的话,紧张地盯着六姥爷,又不敢冒然打问。
我中午下学回家,见这门陌生的亲戚穿着黑乎乎、打着补丁的旧棉袄,花白零乱的脑袋上戴着一顶不合适的护耳破棉帽,冻得鼻子通红,不时用袖子揩着鼻涕。面对这位第一次上门的不速之客,母亲将积攒了多时的一点白面拿出来,给六姥爷做了一顿面条吃。我和妹妹不情愿地就着土豆烩菜啃玉米窝头吃。
我记得六姥爷捧着一大海碗面条蹲在我家的那个小土炉旁边,呼呼地扒拉着筷子,很快就将面条一扫而光,锅里还剩一点,六姥爷嘴里说让孩子们吃吧,但不肯放下碗,母亲将锅里的面全盛到六姥爷碗中,六姥爷不迭声地说,吃好了,可是吃好了,最后将面汤也喝得干干净净。吃饱饭的六姥爷,脸色也缓过来了。放下碗筷,六姥爷忽然呜咽起来,叫着我妈的小名,抽搐着鼻子说,这是俺吃过最好吃的一顿面条。没多逗留,六姥爷蹒跚着回村了。事后母亲说,六姥爷是去另一个村看他女儿,到了中午,看见孩子们多,女儿也没硬留他吃饭,就满腹心事地告辞了,走在半路上路过我们村,饿得走不动了,想起我妈这个远房侄女。
多年来,母亲常常红着眼睛回忆这一碗面条。她说,饭是留给饥饿的人吃的,一定是世间最美味的。其实当时做的这碗面条,并没有一点肉星或西红柿等原料做调和的,为了提味,只能炝点葱花浇在上面。
六姥爷死前的唯一愿望就是想吃一顿饱饭。可惜病魔折磨得气息奄奄,连骂他儿子的声音也喊不出来了。在生命最后几天里,果真将一碗热乎乎的面端在他面前,他也咽不下去了。
后来,吃白面的顿数多了,六姥爷家几个儿子的日子也好起来了。有一年,他的二儿子去我们村磨麦子,专门到家给母亲舀出几大碗新磨的散发着麦香的白面。他说,父亲活着时跟他们多次提起过在我家吃过的那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