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月以粮为纲,除了当家的小麦和玉米之外,荞麦高粱、红黑绿豆、棉花油料、红薯山药啥都种,唯独不伺候瓜果。关键的是,瓜园果圃要跟庄稼抢好地、抢平地,单这一点就不成。所以只剩下柿子。这东西像庄稼人一样皮实,肥瘠不择,随便指个地儿就能活,寒凉无惧,从八月十五能放到第二年春末,吃不完的晒成柿饼,可以接上第二年的新柿子。也不知道是哪辈子先人,估计可怜娃娃嘴馋,所以种下了满村柿子树。地堰堰、崖畔畔、沟边边,破窑旧院,随处可见,最壮观的是两个生产队的打麦场,沿着场边一上一下整整齐齐两长溜,虬枝盘屈,枯皮嶙峋,我父亲只说老早以前就有。每次读三毛的《如果有来生》,总会想起它们的沉默、骄傲和安详,真的是一种没有悲欢的姿势。
那时口福虽薄,四季的好景却极周到。春天是满村杏花织成的一片云锦,灿烂在白日的暖阳里,宁谧于晨昏的炊烟中,虫鸣鸟唱,鸡犬声闻,影影绰绰的父老孩童,望之如在画中。入夏是波涛起伏的无边麦浪,热风里翻滚着满眼纯色金黄。深秋是柿子的主场,高天上风卷云流,千沟万壑染成一片绚丽的斑驳,树树挂灯笼,家家晒柿饼,万物在秋气中收敛,唯人间烟火热烈依旧。冬天的老风吼起来,接天垂幕、卷地如席的壮观,是高高在上的谭坪塬才有的宏阔气象。天地之大德曰生,待塬上百姓亦不刻薄,但得四季三餐饱暖,自是人间一处仙境。
儿时的乐趣,许多都跟柿子有关。小青圪蛋摘下来,柴棒扎成的小车车,可以用它当轮子,虽简陋至极,但孩子玩耍,靠的其实是自己的想象力。深秋摘柿子,一个个上到树上撒欢,猴子一样吊着,大人的叫骂只当伴奏,掉下来不怕,下面全是麦秸秆。新摘的柿子当然是不能吃的,拿回家热水里泡着,一天搅两次,三天后既脆且甜。或者密闭在瓦罐里,十天半个月后打开来吃软柿子,不过造价比较昂贵,需要放一个苹果什么的进去陪着。最简单且最经典的吃法,院子里支起四个木桩,横七竖八架上枝杆做成“床”,“床”上铺玉米秸秆作“褥子”,一股脑儿把柿子倒进去,再盖秸秆当“被子”。柿子开始冬眠,从秋到冬,用时间将其“熬”熟。三九天下学进院,伸手到“被窝”里摸出几个来,冻得梆梆的硬,咔嚓咔嚓吃完,进屋舀半瓢凉水咕嘟咕嘟喝下,那感觉,美得太!吃冻柿子不能喝热水,据说会积食,所以乡下野孩子才服得住,这也是小时候最通常的吃法。后来进了城,看到姑娘小伙大冬天吃冰棍,总会想起谭坪塬上的冻柿子,口感绝对赛过城里的冰棍。
还有一种是比较“文明”的。麦米杂粮炒熟后磨成面粉,塬上人称熟面,冻柿子在灶台上化软了,半碗熟面,几个柿子剥皮后和入,驴打滚一样搅几下,粮食的香裹着柿子的甜,少长咸宜且妙不可言啊。
最好吃的当然是柿饼。刚摘下的柿子,削苹果一样去掉皮——这是个功夫活儿,去皮的柿子在太阳底下晒软,缸里用削下晒干的柿子皮垫底,放进柿子,再盖上一层柿子皮,石板盖上,浆子封了,三月两月捂去吧。捂到柿饼表面渗出一层白霜,那个甜软劲儿,不是一般人能扛住的诱惑,尤其那一层白霜,舔一舔比糖都甜。乡宁水席有一道菜,柿饼切条或切块做成汤,吃到的绝对是口福。
我转学到县城后的第一个翻身仗是靠柿子打赢的。四年级时一篇作文,标题就叫“家乡的柿子树”,从春天的小白花写到夏天的大伞盖,从秋天的红灯笼写到冬天的冻柿子,一番春华秋实的铺排,博来判卷老师大悦,挥手就给了满分。满分那时稀罕,山里娃一时名声小震,藉此平添几分信心,渐渐开始向学霸跨越转型。我后来考上大学,柿子树有一臂之力。
前年回乡,时令已是初冬,树树黄叶早被秋风扫尽,空荡荡的枝头却挂满红红的小灯笼,火一样在寒风里燃烧。问原因才知道,柿子熟的时候全村都在下苹果,腾出手时柿子已经软到无从下手,于是只能听之任之。眼前的画面像极了我的画家朋友裴文奎的《柿柿如意》,而我心头浮现出的却是卖火柴的那个小女孩,倔强地想用一点微光温暖自己的世界。驻足凝神,恍惚中昨日重现。
本版插图 张朝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