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牛和驴的这些特点使它们无缘大牲口的称呼——也不仅仅是称呼,还有更实际的——称呼不同待遇就不同。牛和驴子吃的是草,而大牲口吃的是拌着豆类的草料,所谓“马不吃夜草不肥”,大牲口半夜里还要吃一顿夜宵,而主人三更半夜披衣起床拌料也毫无怨言。而事实上,牛和驴子干的活计并不比大牲口少。农民极少单独称呼马或骡子,他们把它们统称为大牲口,对着它们说话、打手势,生了气也像打自己的儿子一样打它们,但对它们还是相当敬重的:下雨天耕作时总不忘把自家的炕单给它们当雨披。我想这种敬重情结不仅仅来自传说。马的确是很娇贵的动物,但它们从不娇宠自己,它们卖力地拉车,卖力地耕地,有时候竟会因劳累得筋疲力尽而死。这种品格足以使作为合作伙伴的农民们肃然起敬。听惯了古战场上义马救主、驿马奔跑而死的农民们,看见自己的马竟然也会为耕地大汗淋漓,怎能不心生感激。20世纪七八十年代之前,晋南农村所有的牲口棚都叫马房,其他牲口的名字则被忽略不计——只有马才拥有与人对等的“户口本”。
我见过的大牲口最威风的时候,是八匹高头大马拉着轮船似的胶皮轮大车从村中大道上隆隆而过,车把式的长鞭在半空中荡漾。驾辕的其实常常是一匹大青骡,气宇轩昂,状如天神。那个时候,马也是集体生活集体劳动,从未见过它们垂头丧气的时候。劳作时精神抖擞、热气腾腾,吃料时神情安闲、细嚼慢咽。农民们常常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它们潮湿光滑的头颈。我家曾有过一匹从部队退役下来的老骡子,它大概以前从未拉过车,往地里送粪时,每到路拐弯的地方,总是先站住转过方向,才继续往前拉,因此把前胛蹭破又生了老茧,但它始终温和如老人。我曾经出神地盯着它硕大的脑袋和俊俏黑亮的大眼睛看,心中充满了敬畏。而当尚不及它的肚皮高的我伸出一枝绿叶去,它又亲切地垂下头来叼住它,用宽大的唇温柔地衔住,用整齐的大板牙噌噌地嚼。它感激地看着我,神色平静。我伸出手去,它就凑近来让我抚摸,送我一个又大又长的脑袋抱个满怀,带着浓浓的大牲口的汗息。
我们的伙伴中有一位的父亲是配种能手,因此我见过并无法讳言大牲口交配时的触目惊心。我们常常偷偷地趴在马房的墙头,看他双手端着大种马那湿淋淋的硕大物件准确地传送。他那个时候更像一个出色的修理工,对机器的零件和性能了如指掌,把握得游刃有余。而大种马则凶相毕露、满口流涎,咬着母马的后脖颈盲目热情。配种能手的本领主要体现在对催情药物的配制和对大牲口做爱的节奏的掌握。对我们来说,假如看到的是马配马、驴配驴都见怪不怪,假如是马跟驴交配,则会生出莫名的感慨,忍不住大叫起来:骡子骡子!马跟驴配的结果的确要生骡子,这种性别不明的家伙常常被人用来互相辱骂。但假如忘记配种场,我们对高大的骡子同样还是敬重的。补充一点:我们那里把种马叫“儿马”,把种驴叫“吊驴”,而骡子的确是“阴阳同体”的怪物。
大牲口指的是耕地拉车的马和骡子。我不知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对它们是否适用。小时候听见长辈们对不拉车的马和骡子直呼其名,感觉十分生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