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金宇澄的小说《繁花》是一座花园,那么王家卫的电视剧《繁花》就是一瓶插花。前者写尽时间长河里的饮食男女,烟火众生,而后者却是于花海之中采撷最娇艳的几朵插于窗前,让隔窗人看到东方风来满眼春,以及那个春天里几朵小花上晶莹透亮的露珠。
天亮了,追着看电视剧《繁花》,真把人几度看哭,直到最后,万千风流一朝云散。弄潮人种花去了,黄河路上,只剩一句“不响”最大,而东方明珠塔绚烂的焰火之下,有情人分隔两岸,一条500米的黄浦江阔如前世今生。
那种恍然,怅然,黯然,烟幕一样,让人好大一会儿回不过神、出不上气来。
朋友笑我:“看来你和王导一样,嗨的都是阿宝和汪明珠啊!”谁说不是呢?多可爱的两个人。因了这两人,以及他们周围的朋友,我把《繁花》当一部励志片来看。无论是阿宝的大智大勇,还是汪明珠的倔强执着,都让人看到东方风来的那个伟大时代里敢为人先、舍我其谁的弄潮儿精神。而杭州范总的“只要下了海,你就得使劲朝前划呀划呀”,海宁魏总的“我要当牛仔裤第一人”,卖鱼佬陶陶的“我要飞”,都让人在啼笑皆非中看到时代进步的力量在有志者身上的投影。所以一部《繁花》,首先是那个大时代的赞歌,是上海滩人的一段精神传奇,令人唏嘘感叹,心向往之。
而在励志的一面之外,《繁花》更像一个时间与生命的多棱镜。我很想问追剧的朋友:“难道你不觉得眼前的《繁花》,有点像当年的电影《东邪西毒》吗?”
如果说《东邪西毒》是武侠寓言外套下的现代都市言情,那么《繁花》在我看来,也可视为现代都市言情外套下的武侠寓言。商场如战场,码头即江湖,上海滩就是武林,虽无刀光剑影,但一样的爱恨情仇。剧中人等,无非江湖儿女。说“我就是我的码头”“江湖再见”的汪明珠,总让我想起金庸先生笔下的女剑客女侠士甚至女魔头,她是她们的综合体。而阿宝,既是萧峰,也是令狐冲,还有一点点杨过的影子。而弄潮之后的飘然归去,则是江湖渔樵的隐逸象征了。他的乡下种花,是已经看尽了世间繁华与江湖恩怨,是大彻大悟,万法归一。
从这个角度说,我感觉《繁花》其实与《东邪西毒》一样,说的都是导演王家卫对时间、对情感、对人的生命存在的看法。Ashes of time,时间的灰烬,证明生命曾经炽烈地燃烧,而燃烧之后,繁花凋零,所余无非一缕怅惘。所谓“你有的你不要,你要的得不到,能得到的不敢要。”如果说,这是《东邪西毒》里讲的三种感情状态,那么它们同样也是《繁花》要讲的。玲子与阿宝,阿宝与汪小姐,汪小姐与魏宏兴,强慕杰与玲子,都是这样。而一切令人魂牵梦萦的感情,还不都是这样么。
只是,与《东邪西毒》相比,《繁花》似乎离王家卫的生命寓言更近了一点。如果把剧中人物命运出现转折的重要时间点提出来,再与王家卫电影生涯的重要时间点相对照,或许可以看出它们之间影影绰绰的一种关系。比如剧中的1987年,阿宝的第一桶金和王家卫的处女作《旺角卡门》,比如1994年阿宝的股市大战,与王家卫《东邪西毒》的杀青……这样的时间对应点有很多,所以,我总觉得《繁花》也是“上海人”王家卫的精神自传,即使那个时代、那个地点他并不在场,但并不影响他在创作中有意识的远空移植。这使我更加相信,一切创造,都有确定理由,一切最终形式,都是因为心有所动。“因为这般,所以如此”,别人还真没什么好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