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彻底折服于王家卫的美学，比如，他说：“阿宝和玲子在那个阁楼上吃饭那一段，阁楼上窗户打开，晚霞的光打进来，那个光很嫩。他们吃螃蟹，喝的是黄酒，楼下是越剧声，这三样东西结合在一起，非常非常嗲……”我笑：“有专门的食谱设计师，每一顿饭吃什么都是精心设计的。”

　　明明人在山西，可是看沪语版《繁花》，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尤其是看到里面闪现的名字和面孔，觉得他们似乎并不是很遥远。

　　该剧的食谱设计师李舒，她曾在公众号上推过我的书；原著金宇澄老师，曾把我的作品推荐给陈冲导演。一些不常出来的老戏骨有几个是我朋友的恩师，就有一种看远房亲戚家办party的感觉。

　　5年前的夏天，我在上海戏剧学院念书，在学院附近镇宁路的绿荫小道上，和如今在《繁花》里演玲子的马伊琍擦肩而过。明星都自带明星相，拥挤的人流中，她十米开外迎面走来，也能一眼被看见。白色棒球帽，白色紧身背心裙，身材玲珑，步态轻盈，素颜，皮肤白皙紧致，表情平静凛然。半年后，她宣布离婚。官宣写得简短，只有7句话：“你我深爱过，努力过，彼此成就过。此情有憾，然无对错，往后，各生欢喜。”

　　这是我最推崇的分手态度。不纠缠不指责，手起刀落，干净利索。尽管，在此之前作决定不可能这么潇洒，必定有一个漫长的纠结权衡期。但正因时间足够长，愈显得这个决定不是冲动，而是考虑成熟后的取舍，稳中带着狠。这倒也和《繁花》中玲子对感情的态度一脉相承。

　　玲子等了阿宝三年，最后活生生等成了朋友们眼里和嘴里的笑话。她最后给了他一次机会，逼他给承诺，他还是不接招。于是，她说，请你从“夜东京”退股，从此划清关系，把我当时借你的运道还给我。她嘴里的“运道”是庙里求来的符，在她心里，那相当于他们的定情信物。又说，三年运道值多少钞票，你算一算给个数，我们两清。轮到宝总黏黏嗒嗒了，他说，这笔账算不清楚的——他不是不舍得给，而是不舍得断，他要相互亏欠，要藕断丝连。但那边厢已经执意拗断，断臂求生。

　　忽然又想到一个人。“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我亦是不看的了。”这封信，是张爱玲写给胡兰成的分手信。寻常张迷津津乐道字面上的冷傲，却忽略了字面背后的一言难尽：爱过，纠结过，就此别过。随信还附送了30万分手费，一说是胡兰成存在她这儿的钱。不管怎么说，反正是要两不相欠。

　　过去的张爱玲、现在的马伊琍、荧屏上的玲子，都是体面的上海女人，说话办事柔柔嗲嗲，但内心条理性、秩序感都相当强，最重要的是她们有一颗务实做事的心。戏里另一个女主角汪小姐，也喊出过这样的话：“我是我自己的码头！”我在上海的几位女朋友都是这一路数。上海这座沿海轻工业城市，一早就给了女性相当高比例的就业机会，锻炼出了她们的理性与强悍，储存在骨子里代代相传。 

　　之前有一首歌叫《体面》：“分手应该体面，谁都不要说抱歉，何来亏欠，我敢给就敢心碎。”你不能不高看她们一眼，她们就是体面，尤其是在男女分手这种最考验人性的时候，尤其体面。也许不过是因为，她们笃信自己不依靠男人，也能活得不差。

　　回到玲子身上，那夜她离开夜东京，天下起了瓢泼大雨，她自己给自己撑起伞，高跟鞋踩在水洼里一步一步远去。据说这一段王家卫拍了两遍，第一遍要求马伊琍一边走一边把骂阿宝的话都骂出来；第二遍正式开拍时要求她“不响”，边走边在心里骂。这才有了这一经典场面，到底是王家卫，他是懂上海女人的体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