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返乡较晚，大年三十中午才到家，对联已贴好，房前屋后清扫干净，爆竹声声入耳，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味道。我居住的房间炉火烧得暖暖的。

　　其实，省城离家并不算远，100多公里，尽管也可以早回一两天，总觉得回家也没有什么事情做，索性晚点吧。年轻不知父母恩，根本没有在意父母倚门而立的翘首以待，也体会不到来日并不方长的含义。这年春节，是我在外工作五六年当中，回家过年最晚的一次，往年腊月二十八九就返乡了。

　　看见我回来，父亲坐在饭桌边，苍白的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仔细观察，笑容背后掩藏着一种柔弱，面孔显得消瘦，这不符合他往常的性格。父亲对我的晚归没有指责，只是轻声抱怨了一声：咋才回来？随之喜悦冲淡了牵挂，微笑重新挂在脸上，继续大节前的现场总指挥。

　　其实，每年过年是父亲的主场，一则他儿孙满堂，德高望重，平时家族中谁家有个兄弟分家，婆媳不睦少不了他参与说和，晚辈们大都前来给他拜年，另外大年初一是他的生日，连春节带生日一起过，是我们一直的习惯。阖家欢乐，居家团圆，父亲进入暮年，生活压力减轻，性格变得随和，重新找回年轻时的喜欢，棋牌、晋剧、厨艺、正月里的红火……平日里，儿子、孙子喜欢逗他，也不生气。但当年的年夜饭，父亲缺席了，原因是，退休后在家赋闲，觉得自己身体无恙，托人求情，到一家政府部门看大门，当晚值夜班。勤劳一生的人，怎么可以闲下来？缺少了父亲的年夜饭，我们吃得很沉闷。

　　还有更异样的事，年三十下午，弟弟给父亲买了一个生日蛋糕，绑在自行车后座上，居然被一阵风吹落在地。后来母亲告我，进入腊月，父亲吃饭偶尔被食物噎住过。

　　第二天，我问父亲，他说没有事，只是自己老啦，消化功能减退，不是绝症。再说死了也不怕，你们兄弟都成家了，你姥姥去年也走了，自己任务完成了。父亲的话让我惊恐不已，说明病灶在他身上已经形成了，于是，不祥之感笼上心头。那年春节，我给父亲带了两瓶好酒，父亲酒量不大，只是喜欢抿一口，这也是他一生喝过最好的酒。正月初三晚上，他单位里的同事来看他，父亲非常兴奋，退休几年了，原单位同事没有忘记他，连续几年春节都来家看望，把我拿回的酒打开，大伙都夸好酒，父亲自豪地说，这是儿子带回来的酒。这是这个年他最高兴的一件事。

　　现在想来，一切都是宿命，他在努力隐藏自己，其实病灶在他身上已经明显了，别人看不出，只是在这个欢乐和谐的日子，以及他要强的性格，不愿意说出来，担心影响了大家的好心情。只是轻描淡写地回家和我母亲说：单位食堂大米，我痛快吃了一碗。平时不会无缘说这些。

　　春节假期结束，回到省城，找朋友帮忙，立即联系医院，联系专家，正月十五，没有办法通知父亲，和朋友驱车回老家，父亲和叔叔他们玩麻将，老大的不高兴，我又不是马上死呀，这么急促。

　　省肿瘤医院确诊贲门癌。手术切除后，父亲还是没有活下来，当年秋天，离我们而去。弥留之际，父亲断断续续跟我说：对不住孩子，你说你一个月给我300元，让我辞掉看大门的活，我没有听你的话……

　　父亲走了。那几年，我行走在城市街巷，尤其是春节前夕，街面人来熙往，看见和父亲神态、步态相似的陌生老人，不禁想起父亲；看见年轻的儿女春节回家，兴高采烈给父母选购礼物，也会深受感染。父母在，日子平淡，只有过往回忆，每个场景才显得弥足珍贵。

　　至此，携手父亲的人生悲喜剧曲终人散。没有父亲的春节，都是淡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