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前,一个拥有戏台的村庄,常常也意味着它同时拥有中学校、照相馆、卫生院和供销社。这个村庄,虽不是乡镇政府驻地,但也有极高的社会地位。我们村的闺女,都向往能嫁到有戏台的大村。偏远山区的人,也会托人迁过去。我们村鲍姓人家,刚开始想迁到南村,不知何种原因,最终落户我们村。作为我们村唯一的外姓人家,在其后十多年的时间里,受到了村人的排挤、奚落,乃至家里每个人都被起了一个可笑的诨号。鲍家刚好有个跟我年纪相仿的闺女,我们很快就玩在一起。我怀着无比好奇的心态,像观看外星人般将她家的日常一一看在眼里。每天中饭前,她爹下工后,总会用特有的口音不无遗憾地说,要是落户在南村就好了。似乎一个有戏台的大村,人的见识和胸襟也大。
傍晚时分,我祖母在街门口坐着,路过的人不停地跟她打招呼,这些打招呼的人中间,就有个南村的外乡人。那个人在铁厂上班,大高个儿,皮肤黝黑,每次下班回家,都会支起自行车跟我祖母说几句话,有时会停下来抽袋烟。他对现在的生活极其满意,他说南村人是他见过的世上最好的人,他们对他家特别照顾,分粮食、评工分也极公平。他的孩子们在南村学校读书,如鱼得水,全然没有外乡人所面临的尴尬。
有一年深秋,邻村人用木头和石头在野地里搭了个临时戏台唱戏,让人眼界大开。戏台没有了场地限制,看戏的人便不必挤挤攘攘。戏一开,整个河床都回荡着锣鼓镲钹声。夜里风寒,看戏的人头发衣襟被风卷起,瑟瑟不止,像没有收割的庄稼,有几分凄凉。其后几年,再没有见哪个村效仿过这样的做法。这场戏,也让人们对南村的戏台更加热爱。南村戏台在村中心一个阔大的院子里,院里不仅有戏台,还有观音庙、大队部、小学校和卫生院,而供销社就在院子外面。每次我去供销社买东西,出来进去,总是喜欢朝戏台的方向瞭望。
每年南村唱戏,戏台院都会用篷布遮得坚固而严实,只留下一道小门,供观众进出。本村人可享受领票待遇,外村人却要买票进入。5分钱,对于当时的人来说,也是极其奢侈的一笔开销。那时,南村人的优越感倍增,戏台变得庄重、可贵而难得。
上世纪90年代,大部分村庄开始走向富裕,连小而贫瘠的我们村都建立了耐火厂,开办了煤矿。村里有了余钱,第一件事就是盖戏台。饲养处空置下来,那些原先堆放秸秆的地方也空了,铡草机、马栓、大马车、小平车这些农具也分给农户,人们从没觉得饲养处原来有这么大。村干部一合计,拆掉它,盖个戏台吧。说干就干,开春动工,村里的能工巧匠都上,大家不计较出力多少,都是义务工。两个月后,便能上梁,鞭炮震天,人们笑逐颜开,终于拥有戏台的释怀和豪情布满每张脸。
作家葛水平说:“在人间,有路的地方就能通往戏台。一座戏台的出现,可让村庄的天空改变分量。戏台是村庄伸出的手臂。”这条手臂,将零散在村庄和田野里的人揽回到村庄的怀抱,从此安生、自在。
四月初一,我们村起戏,大人小孩脸上都挂着满满的笑意,而心里的知足和兴奋,似乎三五天的大戏并不足以表达。人间的庙会多有缘由,起戏常是在祈求老天赐予。戏台,被人寄予奢愿,获得尊重,更有隐秘不可说破的、对生活既笃定又茫然的深远意义。在其后的十多年中,戏台成为承载每年四月初一庙会的关键场所,据说有几年也像当年的南村一样热闹,人们远远近近赶来,集聚在戏台前,像举办一场盛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