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神台骀最早见于《左传·昭公元年》的记载:
昔金天氏有裔子曰昧,为玄冥师,生允格,台骀。台骀能业其官,宣汾、洮,障大泽,以处大原。帝用嘉之,封诸汾川。沈、娰、蓐、黄,实守其祀。今晋主汾而灭之矣。由是观之,则台骀,汾神也。
《左传》为傅山的必读之书,自然对台骀并不陌生。他在《河涨》诗中写道:
台骀犹敢怒,雷电总无劳。平地浮槎起,獶头五丈高。黄陵来烈石,白气冒波涛。对面兰村树,希微只沼毛。
这首诗记录了清康熙元年(1662)五月太原发生的一次特大洪水。据《阳曲县志》载,其时大雨弥月连绵,汾水泛涨,漂没稻田无数。傅山在诗中描写道,汾水带着上游黄土丘陵的沙石,一泻而下冲到汾河中游的烈石山峡之口。水涨桥漫了,人们只能驾着木筏来对付这个来势汹汹的洪水。洪水大到什么程度呢?就连兰村的大树也只能看见希微如毛的枝梢。
傅山所见平生未遇的“河涨”,在其姻亲李中馥所撰《原李耳载》中得到印证:
汾水每五十余年必大涨发。壬寅五月暴雨,阳曲乡名西村者,近汾而土阜,大水暴发,怒涛奔迅,浪高壁立十数丈。见水上一物如长桥,不见首尾。其前泥涌沙卷,水色苍黄。其物色黑绿,浮戏水面,身所摆荡,水即腾越。阳、原、榆、徐、祁、谷六县近汾地亩,漂没数万顷。有老人言已两见此矣。先人云此水撑子戏水也,但不知在水族中为何名。而汾流细浅,不知素于何潜耳。
汾水如此大涨,给傅山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望着肆虐的洪水,他不由想起宣汾障泽、护佑太原人民的汾神,一句“台骀犹敢怒”,寄寓着他内心微微泛起的波澜。
那一年夏天,傅山带着对故去年余母亲的怀念,在“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悲伤中度过,这份悲伤在面对平生未见之汾水泛滥时,不免投射到乡民赖以安身的汾神身上。一句“台骀犹敢怒”,也是他忧心如焚地呼唤:汾神何在?
方其时,台骀神已活在口耳相传的民间故事里。台骀为父报仇,为救民于水火,矢志不渝,不惜足迹遍及三山五岳,求仙学艺,最终除掉霸占汾河、祸害生灵的黑龙,与黑龙共同化为太原盆地环周的系舟山、云中山、二龙山、大小卧龙山、龙山、天龙山和看山。时至今日,人们还把太原东部的罕山,民间俗称的看山,称之为台骀山。台骀山上还有当地百姓用砾石为台骀垒塑的巨像。
考诸史籍志乘,在傅山生活的年代,沿汾水的宁武、太原、汾阳、介休、曲沃等地,共有台骀庙11座之多,足见历代三晋子民对台骀的尊重。其中太原有3座,一在晋源王郭村,称昌宁公祠,亦名汾水川祠;一在晋祠圣母殿、难老泉之间,称台骀庙;一在阳曲县西门外演武堂东的河神庙,创建于明万历年间,巡抚李景元得台骀像于晋祠前,因建庙奉之,除此,河神庙还奉祀娄金神、尹铎和董安于。
说台骀庙,先得说台骀泽。太原乡贤高汝行主持纂修的明嘉靖《太原县志》中“台骀泽”载云:
一名晋泽,县南一十里,晋水下流,汇而为泽,中产蒲鱼,民人利之。泽广二十里,今为汾水所沬,尽为民田。其旁有昌宁公庙,即台骀神也。
明天启,清雍正、道光、光绪志乘因之。王郭村的昌宁公庙在“高志”中称为“汾水川祠”,有详细记载:
汾水川祠,一名台骀神庙,在县晋泽南。……节度使卢钧不欲名之,改以是名。晋封昌宁公,宋封灵感元应公,赐额曰宣济庙,有掌禹锡所撰碑。洪武七年重修,有司岁以五月五日祀焉。
据高汝行后代高若岐《重修台骀庙碑记》:
所谓大泽者,既环东庄之一片水是也。地以人名,故谓之台骀泽。后人思其宣障之功,祀以报之。
可知王郭村的台骀庙本名台骀神庙,又名昌宁公庙,宋代还有宣济庙的名称。不过,在“高志”中还有台骀庙的另一条极简略的记载:“台骀庙,俗呼五道庙。”也没讲建于何时,建在何处。然至少说明,在明嘉靖年间,台骀庙就是五道庙。道光《太原县志》因之:“五道庙,也称为台骀庙,各村皆有。”
台骀庙何以被称作五道庙?
据《赤桥随笔》作者考察,晋源区赤桥村潜园遗址附近有一个五道庙,形制极小,由砖砌筑,上覆水泥瓦。左右书联曰“五道十字坐,保佑四方邻”,中间的额上书“五道将军”。神庙内部人们用黄裱纸书写了三个神位,左边书“供奉土地爷之神位”,右边书“供奉河神爷之神位”,中间则书“供奉五道爷之神位”。作者认为五道庙的设置与各社的关系密切,几乎是一社一庙,怀疑五道庙即社庙,或许与明代以来的里社制度推行有直接关系。而从其职能是作为死者必经处所来看,似乎又与“祭厉”的祀典相结合。部分村庄的五道庙会立五道老爷塑像,表明官方的里社制度和祀典制度的推行,并非一致和统一。
然而,台骀庙和五道庙究竟是什么关系,尚不得而知。且俗呼“五道庙”的台骀庙,跟晋泽即台骀泽旁的昌宁公庙又有什么关系,尚未见考述。
“高志”云,台骀泽“泽广二十里,今为汾水所沬,尽为民田”,那么汾水是在什么情形下“沬”(后之志乘改“沬”为“没”)了台骀泽的?据清道光《太原县志》引《五代史》的记载:
引汾、晋二水以灌之,水自城门入,而积草自城中漂出塞之。及班师,继元决城下水,注之台骀泽。
可知宋太平兴国四年(979),宋太宗水灌晋阳,降宋的北汉末代皇帝刘继元等宋军班师后,决开灌入晋阳城的水,流注到台骀泽。
如果说王郭台骀庙是公庙,那么晋祠台骀庙就是私庙。此庙创始于明嘉靖十二年(1533),重修于清雍正八年(1730)。创始者为高汝行,其所撰《修晋祠诸庙记》载附于晋祠的8个庙,其中就有台骀庙。重修者为高氏一族的高豳等人,正如高若岐(字天柱)所言:“高氏始之,高氏继之,宜也。”
高汝行(字修古),晋祠镇东庄村人,明正德十六年(1521)中式辛巳科二甲第五十八名进士,曾任过浙江按察副使,家乡人称“高副宪”。据说,高汝行在浙江做官时,乘船外出遇大风浪,危难之时,有一白须老人前来搭救,终于脱险。高千恩万谢,询问姓名。老人先是不答,再三请求才说是“台骀”。高汝行起先不解,后来才明白是家乡的汾河神,回来后就建庙塑像以酬神恩。不过,据高若岐碑记,高氏不选择在东庄而在晋祠独建台骀庙,是因为台骀泽的水是自西至东汇聚而成,所以建在其源头。
高氏花费了30余金,用了一个多月时间,把台骀庙修葺得焕然一新,所谓“墙台骀庙壁画壁完好,神像如生,栋梁榱桷,璀璨陆离,与山川乔木互相辉映,亦晋祠风景之一助也”。其后,乾隆三十六年(1771)辛卯,太原县岁贡高碧等重修,嘉庆十二年(1807)丁卯,高氏合族重修。而今晋祠台骀庙塑像,白面长须,神清气静。塑像后是彩绘壁画,内容为先民们渔猎耕种,一派田园风光,表明台骀治水功成后,先民得以生产繁衍,暗含着对台骀的赞颂。
傅山在晋祠住过很久,他应该拜过高汝行肇建的台骀庙。而为重修台骀庙作记的高若岐,作为清代的一名恩贡生,他是自高汝行之后晋祠东庄高家的杰出者,入了乾隆《太原县志》:
肆力经史百家,为文章诗词,讨论精核,以真切为主。雍正间,修邑志。既而储大文应晋抚聘修《通志》,闻岐名,以书招与同事,见其著作,辄赞赏之。其书法宗傅山,有名于世。
台骀庙受到著名学者朱彝尊的礼赞。当他还在大同曹溶处游幕时,在写给太原知府周令树的诗中即云“初闻歇马台骀庙,近说看花狐突山”。1666年春,朱彝尊来太原游赏,在松庄会过傅山、顾炎武后,曾凭吊晋祠台骀庙,留下一首颇有名的诗:
凤鸟书官后,鸿荒障泽年。神功开白壤,帝系出金天。分野扪参次,山川奠禹先。按图移岸谷,纪远昧星躔。乱水汾洮别,诸姬沈姒联。唐风谁始祀,鲁史至今传。箫鼓横流散,风沙急溜穿。势曾吞北汉,润亦被西边。璧马黄河并,云旗玉井旋。轩裳存想像,凭吊一茫然。(《台骀庙怀古十韵》)
朱彝尊在诗中记叙了台骀治水的过程,赞扬台骀研究天上的星宿所对应的地域,早在大禹治水前已奠定了山川。
台骀,五方天帝少昊后裔,中国上古时代的治水英雄,至今为人怀念和颂扬。
有现存王郭村台骀庙联为证:
能业其官,障泽宣汾昭亘古;永垂厥德,平风静浪至于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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