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远处,是城的过客,一只鸟、一滴露、一粒尘的旅行,得遇城、城中人、城的景,然后低头远别,做我山里的清梦,无关城。抬头,学生样的女子在河边支起画架,未知描了谁人谁景。城是画不尽也画不完的,这一描,且又停顿了几许流荡时光?
长发女子,端坐栏内,筝弦拨撩着婉转的《琵琶语》,湖蓝底桃红牡丹织锦旗袍,让半河随夜而起的灯影恍惚起来,吸引了路过半数的人。只有过客才喜沿路风景,喜喧闹处,喜异地情色,一瞥,一顿,都让人平生愉悦和好奇。日前偶听《寒山僧踪》,亦是古筝弹奏,弃了箫的平稳舒畅,复用连抹和连托,入耳,旷远悠然,略带几分清爽干脆,似山间晨早,雾岚渺邈,树木槎丫,万山寒色,略带悲意。有心点一曲,那女子却低头玩起了手机。年轻人没几分长性,或许亦是老城的宽宥给了人的懒散、无争强的性情?可惜,城再老,底蕴再厚,只能熏染出一些古木、古石、古色、古香来,到底,无法将人类染就。这点遗憾,不是城的,该是人的。人散罢,筝弦空。城从来不生遗憾,亦无喜怒之说,它若老得再也老不动的僧者,对过往岁月不动声色,它是要把战争、灾难、歌舞升平,通通都装到心里,然后化成粉末,任其消散殆亡。
有标记老到四百年的古木,参天,葱郁,它也不过是城的过客吧,跟我无分别。若说分别,只不过我有几十年,它有几百年,多么长的光阴,一座老城总是一视同仁的,它不为谁动,之间也不为谁不动。比起树,城更老。古木让人生出谦卑和敬畏、异讶和悲哀,生命之外的力量,原来是无法想象和形容的。而一座老城却让人感觉自我渺小甚至是消失感,会觉得城太大太强,太厚太重,人在它中央,无异于芥子、尘灰、蝼蚁,时间钟表快速运转,所有生物均被城吞没,城的河,却连一朵浪花都不起,它沉静深远,从源头流到大海,沿途收纳各种表情不一的记忆,也收纳物种们多棱角的表皮,再大再难再惊心的事件于它,不过一次接纳过程,波澜不惊。树下有宠犬,它们在白天长睡,只有入夜,才会有一隙自由,癫狂着,不知如何是好,嗅了旧迹,记下新痕。对面有小孩跌跌撞撞跑,小孩后面是气喘吁吁遛狗的人,斗牛犬型质彪悍,跑起来威风凛凛,这情形,名为遛狗,实为遛人,世间百态,原是要城来讪笑的呵。
城的竹杖芒鞋、钟声、舶渡,本不过为匆匆过客所备,远没有居所和港口,连驿站都是碑亭的残骸,故事已被撑满。过客,不过行路上的魂,飘来飘走,无定踪。夜到深处,雨落下。催人,抑或留人,不再有任何意义。我将路过城,路过一些诸如“彼岸”“猫的天空之城”“洛七的慢递”之类的咖啡屋、书店、酒肆、饭庄,路过沉静的河、古老的桥,踏着石板路上千年万年里的屐痕,跟旧街的名字错肩,之后我将告别城,从原路返回。一夜白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