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簇新的、挺括的纸币。我小心捏着纸币边角,对准太阳,眼里出现一片柔和的紫光。娘冲我伸出手:给娘吧。
怎么可能?五毛钱是姐送我的生日礼物,被我端端捧着。二哥逗我:这钱能当刀用,哥给你割块豆腐吃。我把头摇成拨浪鼓:“不能不能,你会弄湿它。”一家人哈哈大笑。娘又把手伸过来,我赶紧躲到姐身后。姐护着我说:“让肆儿多稀罕一会儿。”娘不忘叮嘱:别弄丢啊!
搬小板凳坐在屋檐下。那天的天气真好,太阳暖暖的,没有一丝儿风。五毛钱平展展躺在我腿上,上面的女工正忙着织布。轻轻将它翻个个儿,背面更好看,一个大大的数字“5”,两边开着棉花花,结着棉花朵,还有几朵小梅花。指指点点数数,1、2、3……二哥“噗嗤”一声笑了:数不清楚了吧?我不服气,一朵一朵数给他看。
揣进兜里,总也不放心。一会儿拿出来瞧瞧,或伸手摸摸。它变得越来越调皮,似乎是隔着布兜张开小手给我挠痒痒。我的心被挠得难受,眼前晃过五颜六色的糖纸和大卷大卷的果丹皮,嘴里不自觉洇出口水。
就买一点,只买一点。我对自己说。
娘和姐在屋里唠得热闹。顺墙根悄悄溜到院门外,脚下便生了风,捂紧口袋跑到供销社。站栏柜的刀疤脸男人问:买什么?心里有些怯,指指糖果,又指指果丹皮。他又问:买多少?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没有一点褶皱的五毛钱。他拿起铜色小盘称,三下两下称好一大卷,又在泛黄的包装纸里加了几块糖。我用两只手捧着,香气悠悠,穿透薄薄的草纸,钻进我的鼻孔。口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抿紧嘴使劲儿咽下去。
挑小路往家走。撕下一块塞嘴里,真好吃!酸里带甜,甜里带酸。再撕一块冲太阳晃了晃,红亮的色泽鲜艳得像太阳出山时天边的云彩,上面丝丝缕缕的该是山楂的果肉吧,还没见过山楂果,也不知它长在什么样的树上。
一路吃,一路看,一路玩,小肚皮撑得鼓鼓的,终于想起来回家。娘和姐焦急地等在院门外。娘一脸不高兴:钱呢?我把手伸进兜里,掏出来一长条吃剩的果丹皮。娘扬起的巴掌落到我脸上,鼻血如注。
忘记了有没有哭,只记得鼻孔里塞着两团棉花,只能张着嘴巴出气。后来坐上了二哥的拉粪牛车,他去地里,我跟到地里。他赶车回来,我在家门口下车。娘要二哥把我拉回去。二哥说,随她吧,气性大着呢。日头升到空中,二哥说带我回家吃饭,娘笑吟吟站到我面前:“跟娘回去吃寿面啊!”
我想是我嘴太馋,贪恋娘给我做的那碗寿面,纯白面的,只有我吃的一小碗。或是我看到了娘脸上温柔的笑,那是比寿面更美味的母爱。我在仅有4岁的年纪,还不能顿悟五毛钱对于娘对于全家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渐渐长大,渐渐听多了夜里娘长长的叹息,听懂了娘压抑的啜泣。我用自己所学的知识一遍又一遍换算五毛钱的生活价值:能买三斤多食油,若干斤盐和醋……
没有谁再责备过我,我却怎么也不能忘记,当时吃得多么酣畅淋漓,长大后想起来,就有多么自责愧悔。
果丹皮似乎在我心里种下一个梗。娘在世时,有一次我提起来这件事。娘嗔怨,这死妮子,心太重,记仇呢。我冲娘傻笑,笑着笑着流下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