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高地,一位老者,一座丰碑。
由红蓝黄绿四种颜色组成的人字形丰碑,合拢后的形状是一棵大树。
老者神秘开篇:小时候,觉得这座山很神秘。每遇雨后,沙丘之上的天空便出现缥缈的盛景,是仙境,也是人境。
一个神秘的故事,种在孩子们心里。老者却戛然换了话题:事实上呢?由于地势南高北低,由东南向西北倾斜,因此形成一道天然的大风口,还有一个风道。他边说边用一只手按描述的方向威严地在头顶划过。赶上起风,风便从风口呼啸着铺过来,席卷着黄土,远远看过去像极了一只只运送货物的骆驼,因此这里有一条沟被当地人称为骆驼沟。
过去的右玉,最出名的就是风,一来就不肯离去,旷日持久。农谚有“立夏不起尘,起尘活埋人”一说。
右玉的风执拗,逆规律而行。别的地方是祈雨,右玉人却是千方百计求风停。那时候每村都有专门的“压风石”,右卫城还专门在东门外建造了风神台。每年特定的那一天,四面八方的百姓忍着饥饿带着一颗颗虔诚的心聚集而来,一遍遍含泪祈求:让风住,让风住了吧!
然而焚香叩头几十年,依然是一年一场风,甚至将右卫城三丈六高的城墙无情埋葬。老者记得清,1973年的立夏,风再一次逆天了,在不该起尘的日子起尘了,起得铺天盖地,起得惊心动魄。沙尘轻轻一掠,就轻易席卷了本就青嫩的庄稼,斩断了艰难生长起来的大树,吞没了钢铁铸就的汽车。
这一场风,一刮就是52天。
被风堵在昏黑屋里的人们,心惊肉跳。门外,扁担水桶被卷走了,腿粗的果树被吹跑了,一头猪来不及嘶叫也跟着风去了。
风过后,家不再是家,城不再是城。
老者说,如果小时候有过快乐的事,便是风沙过后,孩子们拖一辆独轮小木车,结伴爬上西城墙,顺着沙土欢快地滑下。那一刻,城墙变身天然滑梯,带给少年们长久憋闷之后的快意。
还有就是到北门外捡铜钱。一堆一堆的白骨中,夹杂着一枚一枚的铜钱。晚上走在路上,突然有了灯。孩子们就追着灯跑。暗黑的夜里,一簇簇火焰引领着一群群孩子肆意地欢笑。回家兴奋地讲,却被大人们猛拍脑门:那是鬼火!
万户萧瑟鬼唱歌啊。不是神话,不是传说,是曾经右玉的风。
明代兵部尚书王越诗云:“雁门关外野人家,不植桑蚕不种麻。百里并无梨枣树,三春哪得桃杏花。六月雨过山头雪,狂风遍地起黄沙。说与江南人不信,早穿皮袄午穿纱。”
早年便有外国专家留下话:“这里根本不适宜人类居住。”百姓一代代传言:“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白天点油灯,黑夜土堵门;在家一身土,出门不见人。”
新中国成立前的右玉县,森林覆盖率仅有0.3%,常常是“今日把种下,明日把籽丢”,无奈出现了“男人走口外,女人挖野菜”的凄惨景象。
要生存,要活命,必须继续这场与风的战争。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任县委书记张荣怀果断提出:“右玉要想富,就得风沙住;要想风沙住,就得多栽树;要想家家富,每人十棵树。”
老者也说,从他戴着红领巾起,就加入植树大军。他记得当时植树地点在黄沙洼,位于右玉旧城东北面,是一个长20公里、宽4公里的巨大流动沙丘,处于西北风从杀虎口向南延伸的锋面地带。这里风大沙多,常常是白天栽下的树,晚上就被沙土掩埋,甚至被连根拔起。1956年,县委、县政府为保卫县城,组织城北6个乡的干部群众,展开一场声势浩大的大会战。可是第一年辛辛苦苦栽下9万多棵树,第二年即被一场连续九天九夜的八级大风全部折断、埋葬。
右玉人擦干眼泪,继续栽。老者的少年时期,应该是第四任县委书记马禄元上任之时,他带着右玉人向最难治的黄沙洼发起挑战。那里就是学生的课堂,男女生搭档,一天要栽下220多棵希望之树。
8年时间,右玉举全县之力几战黄沙洼,到1964年造林15435亩,解除了县城被埋的危险。
那个年代,无论什么职务,无论男女老幼,无论健康与残疾,全员出动,栽树,栽树,栽树。
右玉诗人郭虎曾这样写过:“噙一口冰冷的雪水/拿五脏六腑暖化/啃一口梆硬的窝头/用柔软的肠胃煨熟/杨柳榆松/肩扛手拉/老中青少/全体出动……”
树是武器,与风战斗。一般人都是死后立碑,但右玉机关一个部门一块碑,那是他们栽树的责任碑。财政吃紧,机关干部不仅按期拿不到工资,还要捐出钱来购买树苗。老百姓栽树,补助的两包方便面舍不得吃,揣在怀里回家喂孩子。
为了挡住风,右玉种树人淌过汗,流过血,丢过命。威远堡村党支部书记毛永宽,这个20岁就当上村干部的年轻人为了挡住西风,几年间带领村民栽下十几万棵树,之后却倒在心爱的树旁,年仅28岁。
下葬时,妻子不听人们“让他歇歇”的劝告,执着地让一把“铁锹”追随爱人,他要在另一个世界继续种树。
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右玉人坚强地抵挡住了风。从上世纪50年代“哪里有风哪里栽,先让局部绿起来”,上世纪60年代“哪里有风哪里栽,要把风沙锁起来”,到上世纪70年代变成“哪里有空哪里栽,再把窟窿补起来”,再到今天“绿水青山秀塞外,金山银山富起来”。
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右玉人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