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弄堂里走出的男女,像无数只卸下锚链的集装箱。当国门初开,第一批人揣着薄薄的通行证挤上南下的绿皮车,命运的轨迹从此被扯成数段:有人沉浮在南海边的贸易风浪里掘金,有人在北方的重工业烟囱下寻路,更有人兜兜转转漂回黄浦江畔,发觉早已物是人非。王安忆不写传奇,写的是传奇底下的真实。发家者的第一桶金往往沾着灰尘和汗水,书里没有点石成金的“锦鲤”,只有咬着牙在浪潮中扑腾的小人物。
书中对弄堂日常的描摹仿佛加了新滤镜。不再是王琦瑶式的精致风月场,而是鲜活的小市民生活图谱。晾衣杆戳着邻居窗台引发的争执,煤球炉前主妇精打细算的眉眼,甚至男女深夜在公共厨房煮泡面的热气和声响,都被王安忆编织成一幅烟火气十足的时代浮世绘。她剥开宏大叙事的外壳,把弄堂置入全球贸易的语境:老阿姨亭子间的小本生意,和儿子在深圳港的货品往来相互依存;下岗工人靠在码头装卸集装箱养活一家老小——全球化这头巨兽的体温,悄然渗入了街巷的毛细血管。
作者这次写婚姻爱情,更像描绘一种特殊合伙人制度。下海闯荡的弄堂恋人结成“合股公司”,爱情是启动资金,利益捆绑是风险对冲。阿芳和阿强初抵深圳时挤在集装箱仓库里的相濡以沫令人动容,却在公司上市后沦为计算股份分割的商业博弈。那些青梅竹马的初心,最终在五湖四海的风浪里磨蚀成了经济共同体的契约。当人物在分居协议书末尾签字,爱情和“原始股”一同褪色,我们读到的何止是婚姻变故?这分明是一部用儿女情长写就的民间经济演化史。
合上书页,弄堂的烟火气似乎还在鼻腔盘桓,海港的风声犹在耳畔回响。那些挤在小阁楼分食一碗馄饨的夜,在仓库里逐箱核对货单的午后,站在陌生城市天桥上的彷徨,都是普通中国人三十年命运的微缩模型。作者的妙笔之下,弄堂烟火与码头风云融为一体,时代潮水冲刷着每个人的命运河床,又在那些缝隙里开出倔强的花。
读《五湖四海》,你看到的是一代人如何用青春在潮水里刻下划痕的笨拙和勇敢。当你路过旧街巷,忽然听到某个窗口传来似曾相识的“弄堂腔”,或许里面正藏着一个时代的余音,一段终未被浪涛冲散的历史之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