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以价值理念、伦理道德、思想立场等方面的总体性原则对当代文学批评进行批评当然极为必要,但同时也应该看到,不少批评之批评因为在批评类型上的僭越,其实颇有隔靴搔痒之感。进一步而言,批评之批评需要有类型上的针对性,在批评当代文学批评的时候,除了“刮骨疗伤”之外,还应该区分清楚不同批评的类型指向与范式差异。这是因为,不同类型、范式的批评本身就有不同,以不相对应的方式进行批评之批评,难免会出现方枘圆凿的情况。在客观层面分清不同批评的特征与功能,才能对其作出恰如其分的“批评”,才能对文学批评的发展有所助益。
根据当代文学批评实况,可以从两个方面对当代文学批评类型进行区分:依批评主体的不同,当代文学批评可以分为媒体批评、学院派批评、作协批评、作家批评、网络批评等;针对不同的批评方式和功能指向,又可以将当代文学批评分为印象式批评、审美批评、社会批评、大众批评、理论批评(新批评、女性主义批评、原型批评等)等。每种类型的批评都有着自身的特征与规定性,只有在承认不同立论方式的批评类型目的不同的基础上,才能理解其言说指向,否则难免会出现类型间的冲突与矛盾。
正是因为批评家们所秉持的批评观念不同,而且不同批评类型、范式的指向各有差异,所以当代文学批评中才会出现诸多争议,如批评家们对当下影响力巨大的网络文学各持己见,反对者认为网络文学没有文学性,也就难以称为文学,支持者则指出网络文学事实上已经成为当下文学生产和文学消费的主力军,当然要对之进行重点研究。若从批评的类型、范式的角度观照当代文学批评之批评,会发现很多论者在义正辞严地批评当代文学批评时,经常注意不到不同批评类型之间的区别,也就出现了许多看似有理,实则难以成立的“批评”。
不同类型的文学批评出现“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局面,其原因也不难理解,如批评家吴亮所指出的,在面对像“世界”一样的文学作品时,没有人能够洞悉其全部奥秘,“文学作品所展示的,往往是批评家注意力凝聚的区域”。也就是说,对某一作品的全方位、一网打尽式的批评是不存在的。无论多么博学、多么有才华的批评家,面对文学作品时也只能从自己所能看到的一个截面进入其中,所以像圣伯夫这样卓有成就的批评大师也会忽视甚至贬低和他同时代的巴尔扎克、福楼拜和波德莱尔。批评总是不完美的,追求一种全面、完美的文学批评就如同竹篮打水一般,只能是毫无所获。
从批评主体的角度来看,很多时候批评家之间的差异大于共性,因为“面对同一个对象,不同批评者由于采用的视角、立场、标准、方法不同,得出的结论也会不同”。因而,批评者万不可“唯我独尊”,以为只有符合自己批评观念和方式的文学批评才是批评,而贬低排斥其他的文学批评。
申明文学批评类型间的不同,目的不在于制造不同批评之间的对立。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当代文学中众多的文学批评类型,本就是在对前者的承续中发展起来的,新理论、新方法产生于旧理论、旧方法,旧理论、旧方法在新的文学时代也未必会失去解释能力。每种批评类型与方法都有存在价值,过时与否不应该成为对其的评判指标。钱锺书曾说,“在人文科学里,至少在文学里,新理论新作品的产生,不意味着旧理论旧作品的死亡和抛弃”,“在文学研究方法上也是这样……有价值有用的流派完全可以同时共存,和平竞赛”。显然,在文学批评中并不存在一种包容一切、一劳永逸式的批评理论与类型。各种批评范式互为补充,都有存在之意义和价值。
应对这个文学环境发生剧变的时代,批评的类型互鉴就成为必要选择。一方面,批评家们要稳住阵脚,坚守基本的文学原则,敢于作出自己的判断;另一方面,批评家既需要认清不同文学批评类型的功能指向,理解其立论方式(而非简单的指责),也应有一种借鉴不同类型的批评之优长、而革新现有文学批评类型的自觉。换句话说,为了使文学批评更显效力,不同的文学批评类型需要在保持自身特征的基础上相互借鉴,促进批评的发展。譬如,从批评主体的角度而言,学院派批评只有在深入现实生活、尝试介入社会的努力之中才能不囿于象牙之塔,从而更具社会影响力,因此借鉴媒体批评、网络批评就是其得以发展的重要路径;而媒体批评和网络批评则需要汲取学院派批评的严肃性和学理性,以增加深度、提升高度,不致使文学批评沦为一种作品介绍或新闻噱头。
在由微信、微博、短视频、直播、听书等各种新兴媒介所构成的众声喧哗的视听时代,文学批评若要想改变令不少论者疾首蹙额的“衰落”形势,就不能只瞩目于惯常的“主流”文学,而需直面复杂多样的文学世界,在倡导多元互补的批评话语的同时,既努力构建基于批评者主体意识的“批评学”,也积极寻找应对当前文学生产的批评方式,增强文学批评的即时性和有效性。这种批评方式、范式不是凭空而来,而是在已有文学批评类型的互相借鉴与共生中寻求一种创新,不止于传播媒介上的“进化”,还包括批评观念的“求同存异”,更关联对“文学”本身的审思与前瞻。惟有如此,批评家们才不至于“失语”,才能形成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互动共进的良性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