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讳言,我们的写作在逼近日常甚至成为日常——这也许并不是什么绝对的坏事,但我们作为写作者和平常人,与日常的关系是需要谨慎梳理的,否则日常会让我们的散文写作变得庸常。由于自媒体缺乏学理的规范和约束,基层写作往往存在“失范”甚至“放肆”的情形——什么人都在写,什么事情都在写,什么时候都可以写,让文学尤其是散文写作处于一种狂欢而不知自律、警醒和规范的状态。于是,散文的问题甚至是危险便出现了。
我并没有要把普通人表达欲望的方式和路径打断的意思,因为很多写作者只是打字记录,他们也未必就像我们认真地把自己的书写当成文学。但我们不能忽视的是,这种心态影响着我们的散文写作,甚至许多专业的写作者也在某种程度上把散文当成副业和补充,认为这是一种简易便捷的方式——这就是我想说的,散文写作所面临的危险。我们面对的日常在影响着我们的写作。就散文写作而言,最基本的“形散而神不散”的基础规范已经丢失,“形散而神又散”的文本比比皆是。就连“文学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理论似乎也失效了,“捡到篮子里都是菜”。“逛公园、忆童年、想从前”的日常资源成了当下散文的一个重要内容——我说这些存在“危险”的原因很简单——如果所有的事实都可以成为文学,那么文学性怎么在日常里找到安身之处?
我是一个乡土题材的写作者。乡土写作是我们散文写作的“大宗”,试看看今天的文学报刊,关于乡土写作的内容依旧是散文写作的一个重要方面甚至是主要方面。这一方面是因为“乡土最中国”的社会心理主导我们的判断,另一方面乡土题材最能沟通过往、现实和未来,这也是不争的事实。选择乡土并非是因为这是最省力的,恰恰可能因为这是最被需要的,所以这也是一个需要一再被重申和深思的话题。乡土作为我们这个国度重要的话题之一,散文写作者必须清醒而审慎地面对这个问题。
在我个人的写作实践来讲,从散文集《草木故园》到《村庄的真相》,再到《一个人的平原》,我实际上也体验着一个写作者对于乡土写作观念的变迁和纠结。在早期的写作中,我沉湎于过去的记录,认为那些绝对纯净甚至苦难的记录,是我最宝贵的资源——这些写作为我保存了珍贵的乡土写作资料和情绪,但我后来意识到这些并不是乡土和乡土文学的全部。
后来,我又开始关注对乡土自身问题的探索,所谓“村庄的真相”,是在事实基础上的一种反思,一种孤立的甚至失落的反思。我曾经一度为这种绝望的情绪洋洋自得,然而当这一部分书稿完成几年后,我突然发现自己对文学和乡土的理解是一知半解甚至是自私的——一个写作者不仅要懂得过去,还要明白现实以及寻找未来。纯粹的过去是无能的,孤立的现实是无知的,而回避未来的写作是无助的。这也是我在《一个人的平原》之后,写了“向上生长的村庄”系列长篇散文的动因。诚如《一个村庄的节日》《土地的权力》这样的文章,我在其中体验和实验着自己的纠结、探索甚至冒犯——如果面对依旧生生不息的乡土,我们还是沉湎在过去而拒绝向往未来的话,那这种写作只是重复或者毫无野心和责任可言,这样的书写只能是一场游戏。
写作者心里应该存着私情和公义,散文书写者也不能例外。今天,我们是把私情看得太重,因为局部的私情往往栩栩如生、打动人心。可是,一个有野心的写作者也应该明白,一个人的私情较之于现实其实是渺小而不值一提的,很可能有些书写只是自己感动了自己。而书写者操持着文学的公器,就必须用公义去衡量和考察自己的文本和思考。
对于伟大的日常,我们应该以“反日常”的方法去爱它、去书写,去寻找日常与散文真正的结合点,这样才可能把这条路踩实了、走好了。我们不仅需要深情,还需要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