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磴鸣筇戛磬微,松风轻拂绿琴徽。
芒鞋拾级穿云鸟,一径西天是崛围。
这是傅山的七言绝句《崛围石磴》,形象描述了登攀崛围山时舒畅的心情与宏阔的胸怀。傅山一生写过很多与崛围山有关的诗作,像律诗《崛围新秋》、七绝《红叶楼》等,其中仅以《青羊庵》为题的就多达六首,分别是五古《青羊庵》、五律《青羊庵》、七绝《青羊庵》《青羊庵三首》,以及五律《不夜庵》。在其五古《河房》诗中,有这样的诗句:“西山白云外,是吾崛围岭。”在其《题自画崛围红叶图》题跋中这般描述崛围山:“崛围,管岑之枝也,其峦屈而成围,阴多松,阳多柏,一兰松柏之中。林中历落丛灌者,黄芦也。深秋霜下,赬然如醉,是有红叶之题矣。道人青羊庵在松阴,爰有句:秋诗题不尽,霜叶可山红。”即便是外出他处,触景生情时,也常常会将对崛围山与青羊庵的情感诉诸诗行。比如在其五言律诗《壬午六月十五日至十九日即事成吟二十一首》第九首中有“崛围庵小构,直可一生瘖”句,第十七首中有“身实北郊寄,人猜西崛求”句,自注:“山信步入吉祥寺家,疑入崛围小庵,走力寻之。”尽管傅山在崛围山活动的具体细节无从完全复原,但凡遇有大事件发生,都会在青羊庵中独居,苦心志,劳筋骨,观天察地,修炼修行,读书思索,研究著述。由此可见,崛围山,特别是青羊庵在傅山心中有着多么特殊的位置。
明崇祯十四年(1641),眼见时局变化,又面临次年乡试,大病初愈的傅山在崛围山松阴处亲植七棵松树,并依势构庵,取名 “青羊庵”,也称“七松 ”,后来也呼“不夜庵”“霜红龛”,并视若神圣。俨然与后来侨居之松庄、土堂交往文人雅士不同,青羊庵是傅山灵魂深处的“家”,属于他自己的世界,并发出坚贞清高、意味深长的内心独白与呐喊:“既是为山平不得,我来添尔一青峰”“江泌惜阴乘月白,傅山彻夜醉霜红”“嚼雪滩头松桦下,一峰青插半天看”。傅山也因此很少在青羊庵接待外人,往来者仅局限于三立书院的同学戴廷栻、白孕彩等少数同道挚友,戴廷栻曾有《经傅公佗先生丹崖旧居》记述。但凡事总有例外,这里仅从傅山留存的文字中略述三四,以解读傅山的崛山围世界。
其一、黄玉与程醇。
傅山在五言律诗《青羊庵》这样写道:“毕竟吾庵好,三年忙一来。七松盟旧矣,二友快相随。吾骨何方葬?吾魂犹当归。先人茔已近,死后得依依。”自注诗中“二友”即“宗子黄玉、程大伯醇”。“七松 ”之称也由此而来。程醇其人仅此一记,行述不得而知。黄玉则是傅山生活中十分重要的人物。
黄玉并不姓黄,或说为明宗藩,或说姓宗名璜,黄玉为字号别称。其家庭殷实,居晋王府东小东门,有李氏园书房,坐拥府城最为有名的酒糟坊,与晋王府有着特殊的关系,就连修葺沟通方山府九间桥这样重要的工程,都是由黄玉家族承担,而黄玉是第九任修葺九间桥的族人。明崇祯十五年(1642),八月初九、十二日、十五日乡试前,晋省诸生大都早早集聚太原备考。六月十五日,黄玉邀请傅山、居实、起八、公则等众人家中小聚,却被晋王府长史范志泰获知,并托黄玉老师贾汉臣前往相约,拟拜访傅山,饮酒作诗。无奈之下,傅山等人逃至城东北隅李氏园黄玉书房,众人戏称:“今日之集,可谓杀角。”次日,又偕行城北享堂村吉祥寺,在享堂村左水云沟茶庵拜谒供养137岁老僧。傅山因此作《老僧衣社疏》,并于后记中详述期间事宜,作五言律诗《壬午六月十五日至十九日即事成吟二十一首》。
明崇祯十七年(1644)三四月间,傅山避乱于寿阳,仍念念不忘黄玉,“少年多才用,子真黄玉偶。忆从黄玉案,见子七襄手”。五六月间,局势日趋严峻,但傅山还是冒险潜回太原,五过黄玉小东门家宅,所为何事不得而知。改朝换代后,傅山与黄玉的交往更加紧密,《致魏一鳌十八札》(即《丹崖墨翰》)之二、四、五、七、十七、十八札,《赠魏一鳌行草书十二条屏》《寄洪宇》等文字中均有提及。就连操办傅眉婚姻这样的大事,黄玉也参与其中。尽管在后来傅山定居松庄后的文字中再未见到有关黄玉的记述,但可以推断的是,若黄玉在世,二人的交往断不会无故终止。
黄玉与程醇到访青羊庵,既然 “三年忙一来”,“七松盟旧矣,二友快相随”,说明在清顺治初年(1643),二人的到访有着特殊的意义,与三人间“七松盟”有关。
其二、贾淑谊。
贾淑谊亦为明诸生,即贾汉臣,曾为黄玉老师,“以‘壁经’名阳邑胶,即寝食千丈鹁鸽之堂。亦帀四旬余,而博一豆腐汤乡举不能”。傅山与贾淑谊的交往可以追溯到明崇祯九年(1636),乃至更早。提学佥事袁继咸惨遭“阉党”诬陷,傅山等三立书院同学酝酿进京“伏阙讼冤”,贾淑谊曾列其中,而且诸生集聚府院前,皆先集中于贾淑谊府院街家宅。尽管贾淑谊在“伏阙诉冤”间打了退堂鼓,攀附晋王府长史范志泰权贵在前,清顺治十四年(1657)丁酉八月参与乡试,出仕沁源教谕于后,但在明清鼎革之初,作为前明诸生,目睹好友、代理阳曲县事务的晋王府长史范志泰遇害,仍登上崛围山,到访青羊庵,应该不仅仅是明遗民间的相互慰藉。这一过程尽管是秘密进行的,但在傅山《郭九子哀辞》后跋中仍透露出蛛丝马迹。“未尝示人,以中多碍人语。唯写贻露盘一章,且嘱令存之笥中,无令析城同人见也,盖析城有贵公子与九子称莫逆者。乱后,此稿失矣。顷过七松 ,汉臣来,顾云有此稿,遂取而得之。”
其三、高向紫。
关于高向紫其人,仅知为盂县人,找不到其他记述。但从戴廷栻《管夫人小画记》中可知,甲申后的某年傅山独居青羊庵间,高向紫到访,见管夫人小画悬于庵壁,遂被顺手摘去。傅山壁悬管道升小画,意在睹物怜人,而所怜之人便是好友韩霖。傅山与韩霖因绛帖而旧交,又在明崇祯十六年(1643)四月与武乡知县魏权中、平阳举人桑拱阳,受聘于三立书院讲习,应对势如炮竹的农民起义,讲战、讲守、讲火攻、讲财用、讲河防等。后来,韩霖死于战乱,生前出游必携之管道升小画也随之失落,幸而被傅山好友陈谧在太原兵市发现。傅山从陈谧手上易得后,即悬于青羊庵壁,并作五古《题陈十右玄买得韩雨公所藏管画》记述。如此珍贵的一幅管道升小画却被高向紫顺手摘去,只能说二人关系非同寻常,高向紫到访也一定有秘密事宜商量。
黄玉、程醇、贾淑谊、高向紫到访青羊庵的具体目的已难以知晓,但既然傅山能在仅属于自己世界的青羊庵与之相会,一定有着现有资料无法解读的原因。青羊庵位于崛围山松阴,冬日难避风寒,傅山也曾居于多福寺红叶洞,静心读书写作,与僧人参禅悟道,夜观奎壁箕尾,天人感应。其七绝《奎壁》曰:“奎壁图书府亦雄,清霜紫电犿飞龙。论兵自古惟儋史,恬淡全胜不敢中。”五律《笑慰儿孙》曰:“此死心舒极,儿孙切莫哀。晋人颜久靦,秦使弔方来。八九知天命,迁延愧自裁。人间书绝笔,箕尾五云开。”
在夜深人静时的崛围山巅,或青羊庵外,或舍利塔边,或红叶洞旁,傅山仰望星空,在箕尾间凝视傅说星,在奎壁间寻图书秘府,寻求天人合一。
崛围山历来以红叶著称,明时“崛围红叶”已成太原府城一景,傅之谕、张颐均有《崛围红叶》诗。而自从傅山构筑青羊庵,崛围多福寺、崛围红叶之外,又有了傅山与他的“霜红龛”以及各种著述。不论是傅山的时代,还是之后的岁月,一批批追随者、仰慕者、研究者纷至沓来,留下了魏象枢、戴廷栻、朱彝尊、刘体仁、乔煌,张亦堪、王又朴、张耀先,张廷鉴、张廷铨、刘 ,罗襄、常赞春、王晋荣,赵戴文、贾景德、赵炳麟、江瀚等历代文人墨客的诗篇与足迹。
俨然,傅山已经成为崛围山上最高的那座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