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芳

　　读《红楼梦》时间久了，会有这样一种感受：书里的人物，有一些是急风骤雨式征服读者，有一些却是牛毛细雨式慢慢感染读者，前者的代表人物是贾宝玉、林黛玉等，后者则是李纨、麝月等人物。

　　麝月是谁？麝月是怡红院里四大丫鬟之一，排名应在袭人、晴雯之后，秋纹之前。印象最深的是第二十回，宝玉回到房中，见别的丫头们都玩去了，独麝月一人在外间屋里抹骨牌，就问她怎么不同他们玩儿去？只听麝月不疾不徐来了这样一段话：“都玩去了，这屋里交给谁呢？那一个又病了。满屋里上头是灯，地下是火。那些老妈妈子们，老天拔地，伏侍一天，也该叫他们歇歇。小丫头子们也是伏侍了一天，这会子还不叫他们玩玩去。所以让他们都去罢，我在这里看着。”说得十分在理，只是没什么个性，我们没法把她同贤袭人区分开来。

　　再读《红楼梦》，看到麝月姑娘得到王夫人的表扬，引起了我的特别关注。仔细阅读书中与麝月相关的章节，将其言谈、行事、经历桩桩件件拼凑起来，忽然就有了新发现：从前我低估了这位温柔沉静的姑娘，要论才干，其实她并不在袭人、晴雯之下。

　　不说别的，单讲辩才一项，麝月就是怡红院的头牌。第五十二回，因小丫头坠儿窃镯被撵，坠儿的娘急急赶来怡红院理论——关键时刻是麝月出面镇住了那媳妇。但见她不慌不忙道：“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礼的？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礼……便是叫名字，从小儿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恐怕难养活，巴巴地写了他的小名儿，各处贴着叫万人叫去……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事……怪不得不知我们里头的规矩……”不假思索就是一大篇精彩的反驳词，对方当然只能败下阵来。

　　再看第五十八回，因着洗头琐事，小丫头芳官的干娘何婆对芳官又打又骂——晴雯跑去指责，对方根本不理，袭人知道自己没啥口才，多半也弹压不住，于是忙唤麝月出来救场——好个麝月，果然又是旗开得胜！一番有力的驳斥，又使得何婆羞愧难当，不得不服软了事。

　　粗一看她似乎只是有辩才，说起话来头头是道，认真一想她还不止这些，这姑娘能言善辩的背后应该还有一项难得的本领：洞若观火，有很强的分析问题的能力。前面坠儿娘来吵，态度看起来不是很强硬，于是麝月决定先同她讲规矩，再讲道理。规矩讲清了，道理掰扯明白了，对方似乎也知错了，再气定神闲地将那媳妇送走……后面芳官干娘闹事，看起来十分蛮横，麝月觉得同她讲理没用，就决定直接用贾府的规矩来制服她。果然那婆子虽不讲理，但贾府规矩还是畏惧的，听得麝月一会儿说要回老太太，一会儿说要回宝玉，害怕因此丢掉饭碗，就不得不偃旗息鼓认错了事——至此，我已记住了这位有独特光彩的姑娘。

　　三读《红楼梦》，掩卷沉思之余，不知不觉又有了这样一个印象：麝月是怡红院里性格最可爱的姑娘，没有之一。

　　也许有人会反对说最可爱的不是晴雯姑娘么？我个人的看法是，晴雯是不错，不过她的聪明有点伤人。

　　麝月却是聪明而忠厚的，那回宝玉纵容晴雯撕扇子，她并没有作壁上观，而是好言劝晴雯“少作些孽吧”；小红为王熙凤传话那回，麝月也是在场的，以她的智商情商，当然猜得透小红那点小心思，但她保持了缄默，并未像晴雯那样出口伤人；她对老妈妈、小丫头们亦很体谅，每回读到她说的那一句“老妈妈子们老天拔地，伏侍一天，也该叫他们歇歇”，我就觉得这位姑娘好懂事，老天一定不会亏待她的。

　　也许还有人说，晴雯之外，招人喜爱的姑娘不是还有袭人、小红、芳官等？拿袭人来说，她虽然能干，不过那份渴望争荣夸耀的野心使她的可爱打了折扣；小红、芳官同理。

　　比较起来，在麝月身上看不到虚荣和野心。以她怡红院一等丫头的身份，叫厨房柳嫂子另做个芦蒿炒面筋之类并非难事，可她从来不这么做；因出谋划策有功，顶头上司王夫人给袭人又是升职又是加薪，有的同事对此颇有微词，能力与之不相上下的麝月却没有表示出任何不满……她依然是那个柔和、恬淡、俏也不争春的姑娘。

　　认真推敲起来，曹雪芹先生对麝月也极为重视，最好的例子莫过于“寿怡红群芳开夜宴”那回，作者特意安排她抽到一枝酴醾花签：开到酴醾花事了。酴醾，是春天里开得晚的一种花，此花开后，这个季节再无其他花卉盛开了。意谓麝月是陪伴贾宝玉时间最长久的女孩——我很欣赏这位能同富贵、亦能共患难的好姑娘，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