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娟
阅读和活着究竟存在怎样的关联?
写下这个问题,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史铁生的一句话:“在还没有你的时候这个世界已经存在了很久,在没有你的时候这个世界还要存在很久。”你匆匆来这世界一遭,世界也许不会记得你,但你的生命被赋予了意义。
生命是个人的事,无关世界。阅读和生命多少有些相似。
20岁时我写下第一篇自传体短篇小说《追寻》,阅读和写作从此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在此之前,我是我,阅读是阅读。在此之后,阅读依然是阅读,我不再是我。“知其不可知而知欲不泯”,在我的生命中,活着和阅读像暗夜里两条并行的光束,向着未知的落点,同步进发。
在我的回忆中常常会浮现两件事。第一件,发生在我外婆家的村子——黄土高原上一座怀抱着四层窑洞的村子,名叫瓦子坪。那个清晨,窗纸才刚泛白,门前的石板路上才刚落下几串稀疏的脚步声,外公的第一担水还没从沟底挑上来。我和外婆同时被窑顶垴畔传来的几声陌生的汽车喇叭惊醒,我们像得了什么指令似的匆忙从被窝里爬出来,一溜小跑地跑过下街、跑上中街……我们全村六七十口人在大山的凸凸凹凹间目送一对城里人模样的中年夫妇抱着老三家出生三天的儿子从地窑院上来,一步一步爬上上街,回到垴畔停着的轿车里。
几乎所有人在转身回家时都说了同样一句话:那孩儿享福了。而我,一个6岁小女孩的一颗小小的心第一次感觉到了丝丝缕缕的疼。
第二件事,发生在我姑妈家的村子——晋中平原上号称“万亩大队”的村子北左村。我师范毕业后分配到这个村子附近的一所小学教书,周末住在姑妈家。我脑海里经常出现的是我们对门邻居臭儿结婚时的情景。
婚宴规模办得很大,整条巷子挤得水泄不通。我哥特地请了假从太原回来,给他的发小做账房先生。我站在街角,看到一群小伙子簇拥着新郎走过来了,新郎怀里抱着红彤彤的新娘。新娘全程笑得合不拢嘴——我怀疑她不笑的时候也合不拢嘴。那些硕大不齐的黑褐色的牙像臭儿家垒院墙的破砖头和破石头。跟在他们身后的,是抱“拜铁盒”的新娘的弟弟。弟弟也在笑,笑得傻傻的。近旁的邻居大娘嘀咕,新娘二婚,比臭儿大5岁,还带着个五六岁的女儿。
我问姑妈臭儿真愿意?姑妈说,那当然。你看他笑得多得意。
一晃二三十年过去。岁月的风沙将太多往事剥蚀殆尽,唯这两件事真真切切,像两个碾不破的硬核,固执地在我心里浮沉。
我低估了活着的包容。一切的选择被岁月纳入怀中,一条路被一个人走出来,痛苦抑或幸福,有岁月打底,都那么自然而然,顺理成章。老三的儿子从未回过瓦子坪,因他的记忆里压根没有地窑院,也没有铺着绿油毡的暖暖的大土炕,他的心里也就没有乡愁二字;臭儿和他的妻在县城打工,夫妻俩齐心协力克勤克俭给儿子买了城里的婚房。他们的日子过得多么好。
日子是向前过的,昨天、前天,像撕掉的一页页日历飘在风里,一切都在徐徐消散。回头望,茫茫岁月中只留下一个我,略带苦涩、微微含笑,缓缓走来的我。
有时,也会犹疑,那个趴在地窑院烟囱旁的土墙上探着身子向下张望的小女孩,单薄得像一张纸片,朦胧得像一团旧影。她是我吗?她真的是我吗?是或不是又有什么要紧呢?那个站在街角对邻居的新娘一脸嫌弃的大女孩是我吗?没错,是我,也不过是那时的我。那时的我和这时的我又是一样的我吗?
还是史铁生说得对:
我是我印象的一部分,
我全部的印象才是我。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世界在我来之前已经存在,在我走之后还将存在。人生短短几十年,我用我全部的印象造出一个我,一个广袤世界里微不足道的我。
然而,我造出我并不是我存在的全部意义。我的思想、我的阅读,在经年的相互碰撞和关照中,筑起我坚不可摧的信仰,成为凌驾于世界之上的我的世界。我的世界随我而来随我而去。我活在我的世界里,我感动我所感动的,幸福我所幸福的。给我一本书,给我一支笔,我就是主宰我世界的王。
越来越觉得,选择阅读写作和其他的爱好特长并没什么两样。只要灵魂得以安放,人就不再茫然不再胆怯,就能获得爱和宽恕,力量和勇气,平静和慈悲。
如果史铁生没有选择写作而是选择了绘画或者音乐,能否成功未可知,我却相信他依然有“知其不可知而知欲不泯”的信念,他会一条路走到底,将一件事做到极致。
阅读是一场温柔的觉醒。曾经的我,总爱用自己的悲喜去丈量他人的生活,用非黑即白的标尺评判世界。而那些跃然纸上的故事,那些跨越时空的思想,如春风化雨般浸润着我,悄然拓宽了生命的维度。如今的我,不再执着于对命运起落的愤懑,不再纠结于生活表象的是非对错。每个生命都有独特的轨迹,每段经历都自有其意义。它让我以更包容的姿态,接纳世界的参差百态。
在文字的滋养下,带着这份从容与豁达,我愿以温柔而辽阔的胸怀,继续拥抱这烟火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