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崇演
临窗听雨,望檐滴水,一声,又一声……这雨声里藏着多少未说完的话,多少未断完的句。思绪也随着雨丝蔓延,让人不禁想起古老的文字游戏——“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短短十字,因断句不同,意思大相径庭。
若读作:“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传递出客嗔主挽的温情;若读作:“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似主客间的商量;而断为:“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则成了冷硬的逐客令。温情与冷漠的转变,恰似苏州评弹艺人唱到动情处突然转调,三弦余韵里尽是世态炎凉。区区几字,因断句而生出不同天地。
古时无标点,读书人需自断句读,一念之差,谬以千里。以《论语》中“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十字为例,若读作“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便成了愚民之术;若断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则化作教化之道。同一段文字,断句不同,圣贤之言或成暴政之论,或为仁政之基。
明末张岱《夜航船》记载的趣事也印证了断句的重要性。某书生夜读,见“黄金无假阿魏无真”八字,不解其意,误断为“黄金无,假阿魏无真”,以为“黄金没了,假阿魏也不真”。后经人指点,才知应读作“黄金无假,阿魏无真”,意为黄金从无赝品,药材阿魏却少有真货。书生不禁感叹:“断句一错,学问全非。”
打官司,向来是咬文嚼字的事,差一个标点,少一个断句,结果可能天差地别。明代“张员外遗嘱歧义案”便是典型。张员外临终写下“张一非我子也家财尽与我婿外人不得争占”,女婿解读为“张一非我子也,家财尽与我婿,外人不得争占”,妄图独占家产。妾室以朱笔断作“张一非,我子也,家财尽与。我婿外人,不得争占”,最终县令确认,判幼子张一非继承家业 。
断句不仅影响利害,更关乎情意的悲欢。情爱之事,常因一字顿挫,尽显深情或薄幸。张爱玲《半生缘》结尾,曼桢对世钧说“我们回不去了”,若添一逗号,作“我们,回不去了”,凄然与决绝更甚。钱锺书《围城》中,方鸿渐与苏文纨分手时的“从此,我们,各自,走路”,几个断句,将感情的终结展现得支离破碎。
断句之妙,尽在断与续的罅隙间,如同围棋盘上的气眼,看似空白,实则蕴含万千气象。文字、官司、情爱、人生皆是如此。何处该断,何处该续,全凭自己领悟。
雨仍在下,雨滴打在青石板上,一滴,两滴,三滴……看似断续,实则连绵,恰似这充满断句智慧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