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 焕

　　娄烦的月光总爱往窗棂上爬，在炕头投下细碎的银斑。每当这时，我便想起皇姑山脚下的老屋——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东北方那抹黛青色的剪影永远在视野尽头。这座海拔2300多米的山峦，把根须深深扎进岁月里，连盛夏的燥热都被它揉成山顶浮动的凉雾，顺着山风漫进村子。

　　儿时最喜围坐在老槐树下，听老人们讲皇姑山的故事。石磨盘上搁着粗瓷碗，盛着新摘的山杏，酸甜的果香混着老人们沙哑的嗓音，把时光都浸得悠长。

　　稍大些，我成了皇姑山的常客。踩着露水攀上山坡，鞋底沾满湿润的泥土，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才看清它粗犷的模样：山顶的巨石歪斜堆叠，像是巨人随手丢弃的积木，每一块都刻满了岁月的纹路；山怀前的草甸却平整如毯，蒲公英的绒毛在风里打着旋儿，轻轻落在发梢。最难忘站在山顶远眺的时刻——静游镇白墙灰瓦像幅水墨画，岚县的麦田翻涌着金色波浪，而汾河水库在群山中蜿蜒，像条缀着碎银的绸带。山风灌满衣襟时，连呼吸都变得旷达起来。偶尔能遇见牧羊人，他的羊皮袄上沾着草屑，腰间的酒葫芦随着脚步晃悠，唱起的山歌在山谷间回荡，惊起一群白鸽，扑棱棱地掠过山岗。

　　皇姑山是座慷慨的宝山。初夏漫山遍野的山丹花红得灼眼，像一簇簇跳跃的火苗，点燃了整片山坡；金钟花在风里叮当作响，仿佛谁在山间系上了无数小铃铛。最有趣的是寻那些无名野花：紫葡萄般垂坠的藤蔓，刺球似的绛紫色花苞，还有铃铛状的白花倒挂在枝头。草药的清香混着花香钻进鼻腔，恍惚间觉得连指尖都沾了山野灵气。村里的汉子们背着竹篓上山，腰间别着磨得锋利的小铲子，拨开草丛，总能挖到柴胡、秦艽。这些沾着晨露的药材，在房顶上晾晒时，连空气里都飘着淡淡的药香。女人们则把采来的野花插在陶罐里，摆在窗台上，让整个屋子都溢满了春天。

　　山里最让我惦记的就是蘑菇。云盘蘑专挑肥美的草甸生长，白生生的伞盖带着水润的光泽，凑近了能闻到清甜的菌香。运气好时遇见云盘蘑，竹篮很快就能装满。儿时的快乐很简单，蹲在草丛里，小心翼翼地采下蘑菇，像是收集着大自然的珍宝。晒干的云盘泡发后，与羊肉同蒸，汤汁浓郁醇厚，拌着莜面栲栳栳，是记忆里最鲜美的味道。还有那胖乎乎的丁土蘑，肉厚瓷实，炒上一盘，能香满整条巷子。母亲总是一边翻炒着蘑菇，一边念叨：“多吃点，长身体。”

　　夏天，山里的天气总爱戏弄人。前一刻还晴空万里，阳光把草叶晒得发亮，眨眼间乌云就压到了头顶。狂风卷着松涛呼啸而过，吹得人睁不开眼，树枝在风中疯狂摇曳，发出凄厉的嘶吼。闪电撕开铅灰色的云层，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下来。

　　山尖草甸处，藏着一眼永不干涸的清泉。泉水清冽甘甜，从石缝里汩汩涌出，在低洼处汇成小小的水潭。爬山累了就掬口泉水喝，暑气顿时消散，只留下满心的清凉。牛羊常聚在泉边饮水，脖颈的铜铃叮当作响，和着潺潺水声，谱成一支山间小调。泉水顺着蜿蜒的沟渠流下山去，灌溉着山下的农田，滋养着一方土地。

　　离开家乡多年，梦里常出现这样的画面：我又站在皇姑山的草甸上，山风掀起衣角，远处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