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鸟巢”建在我插队的地方,那地方过去叫大屯公社北顶生产队。
听老辈人讲,它曾是北宋囤积粮食的地方,想必是片良田沃野。我插队的村子边上,叫北沙滩、南沙滩,曾是一片水域,到旱季,会露出南北两片沙滩;还有个苇子坑,有百亩之大,久旱不干,是鱼虾、鸟禽的乐园,1952年建设北京航空学校(1969年改建为长空机械厂)时填埋。如今地名尚存,那一番田园胜景在我插队时只是传说了。
我1974年到北顶生产队当知青,和社员一块儿下地干活挣工分。一天,在玉米地里耪草,就是拿锄头把杂草除掉,再用土掩埋压实。我干得仔细,一垄下来已经直不起腰。
那时队上一个工分值3分钱,壮劳力一天最高10分,知青不给算壮劳力。已想不起分红分了多少,问一块儿插队的同学蒋易生,他记得一年出工满勤挣60块钱,但口粮要扣120块钱,就是说不仅挣不到一分钱,还反欠生产队的。听说后来由公社给补上了,那时国家对知青第一年有专项补助。
北顶村有座庙,叫“娘娘庙”。据说北京过去建有五座仿泰山顶上碧霞元君庙(俗称娘娘庙)让人供奉,称五顶。东顶在东直门外,西顶在海滨区蓝靛厂,南顶在永定门外,中顶在右安门外草桥,位于北边的便称北顶娘娘庙。建于明代的北顶娘娘庙,到民国时尚占地20亩,院四进,有房殿40余间,泥像120尊,当我看到它时,就剩一座破庙了。知青点(即“鸟巢”所在)向西不远就是娘娘庙,大殿里有村里唯一的小卖部,卖点儿油盐酱醋什么的,生产队偶尔开个大会,也在庙前空场上。
1975年冬天,我们跟着队上壮劳力去几里外的北河参加大屯公社的疏浚河道会战,一个生产队负责一段河道,把河底淤泥挖上来堆到农田里。一到工地,河边一溜彩旗,河道里满是人,大喇叭放着歌曲“学习大寨呀赶大寨,大寨红旗迎风摆……”这热火朝天的场面叫人亢奋:我们或用镐刨,或用铁锹挖,或推着独轮车上上下下跑。那年我刚20岁,干活不惜力,可肚里没油水,饿呀!生产队送饭来了,大笸箩装的全是大白馒头。众人一拥而上,真如饿狼扑食,那送饭的连声说:“别急,管够!”那天,我一口气吃了8个大馒头,可肚子还没饱。
会战期间,我办了一张油印小报《北河文艺》,画报头、写报道、刻蜡板一肩挑。一天,忽然想要有诗歌该多好!便跑到平安里解放军报社宿舍找顾城,那时他刚随父亲从下放的山东昌邑农村回京不久。我跟他讲起北河工地见闻,可能描述得挺有激情,他边听边在小屋里来回踱步,没多会儿就吟出一首,赶紧写下来给我。回来我就把这首诗印在了《北河工地》小报上:烁烁闪闪,无际无边,呵!呵!千古不见,疑是银河落人间?笑语激荡,银河春潮漫,却原来——是北河工地,万丛篝火烛天……呵!望明天、望明天,篝火燃瞳仁,群星闪眉间。这首诗带有时代烙印,但顾城真诚,还记得他踱步时脸上莫名的神情。多少年后,老作家姜德明先生说起顾城这首诗,“虽然写在那个年代,他和别人写的还是不一样。”
插队三年,不光肚子饿,精神也饥渴,因为没书读。1975年,我借到一本小人书,是根据法国作家小仲马的小说画的《茶花女》。我把书带回知青点,一个人看了一遍又一遍,玛格丽黛与亚蒙美丽凄婉的爱情,一下唤醒了人性里一个神秘的灵物,让我看到20年生命之外的一个美好世界。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历史,记下在“鸟巢”插队的点滴,也为记下一个人被消耗的青春年华。多少年后,读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里描写有关集体农庄农民的劳动状态:30个干活的当中有10个蹲在篱笆边抽烟。村里小德龙他爹干活时就老爱蹲着抽袋烟,可一回到他家自留地,就不识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