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大多数三线军工厂一样，我们厂也是五湖四海大聚会，拖家带口的三线人同时带来了各地的特色厨房。东北的猪肉炖粉条、河北的大包子、上海的精致小菜、湖南的辣椒香、武汉的排骨汤、黄陂孝感的下饭腌菜等各显其能，工作劳累一天的人们晚饭时饱餐一顿各自习惯了的家乡味，再四处走走，串门聊天，疲劳与乡愁便在这一吃一逛中得以消散。

　　我父母都是山西人，从长治的304厂到陕西西安的844厂，再到湖北襄阳的9604厂，父亲调到哪儿，母亲就把“山西厨房”搬到哪儿。从面食天堂直达鱼米之乡，饮食的地域差异并未改变我们家的餐桌习惯。母亲干净利落，上班做饭两不误，花样繁多的山西面食在她的安排下日复一日地不断轮转着，吃得左邻右舍们眼花缭乱、羡慕不已。耳濡目染中，形形色色的面食在我脑海里打下深深烙印，以至于我不假思索便能一口气说出几十种来。

　　母亲的绝活是馅饼，父亲说这个饼的标准名称叫“羊肉捋抓饼”，别看这个名字听起来怪，却形象地道出了它最适宜的吃法，吃的时候要把整个饼捋叠起来，两手抓握，然后大口咬下一块儿，连皮带馅一起咀嚼才能品出最佳味道。馅饼的名字是捋抓，可母亲却从不允许我们握在手里吃，必须放到盘子里坐下慢慢吃。做馅饼要用山西老家特有的凹子锅，调馅虽讲究但并不难，难的是和面与烙制过程，若操作不好，不是皮太厚、就是包不住馅、烙不成型，而这些只有母亲能恰到好处地娴熟把握。

　　襄阳的山西老乡不多，主要在我们厂和隔壁同为三线军工厂的卫东厂，有些还是父亲在山西军工厂时的老同事。我母亲热情好客、擅长山西面食，在老乡圈里颇有名气，所以春节时卫东厂的老乡就会一二十人结伴来我们家做客。吃饭、喝酒、谈天说地，个个聊得神采飞扬，喝得满面红光，思乡之情、过年之乐尽在酒席之中。

　　上世纪70年代初，卫东厂一老乡家从山西带回一个饸饹床子，消息很快在两厂老乡中不胫而走。此后的十年间，这个饸饹床子便开始了在老乡间的游走“生涯”。“床子”是杂木的，硬度高，搬着不轻，记得有年夏天我“奉命”去卫东厂借“床子”，顶着烈日，扛着“床子”，走着山坡路，来回四十多分钟。好在老乡间慢慢形成了默契，“床子”只借不还，谁家要用就到上家搬。

　　与借“床子”的辛苦相比，压饸饹可是个力气活儿，还得配合好。一般都是三个人，一个扶、一个压、一个弄面。我力气小，每次都是负责稳住“床子”不滑动、不歪倒；我哥哥负责压杆；母亲是主角，揉面、煮面、捞面。压饸饹讲究一气呵成，一旦开压就必须把“床子”里的面均匀快速地全部压出，否则会出现断面和生熟不均现象。这就要求压杆的人持续不停顿地一压到底。压饸饹遇到家里人手不够时，就会临时拉上隔壁老乡、开朗热情的韩大爷来帮忙，反正各家的厨房门都朝着走廊，喊人帮忙也方便。压杆压到底后，剩下的活就是母亲的了。细细长长的圆面条，一头已深入开水锅里，另一头还齐刷刷地挂在“床子”底部。但见母亲拿起一根筷子，将筷子头伸进面条中间贴近“床子”底部，然后快速朝一边一拨，接着再拨向另一边，动作娴熟而利落，面条被整齐地“斩”落锅中。

　　改革开放之后，父母从老家买回一个手摇式钢结构饸饹床子，用起来方便还不费力，可印象中只用过一次便闲置。前几年回老家我买回一种很小巧的饸饹用具，只需双手一拧就行，方便省力，但也极少使用。

　　不久前我们兄弟姐妹在父亲家里聊天时，说到小时候吃饸饹的趣事儿，大家对压饸饹的艰难记忆犹新，对父母那时吃饸饹的热情倍感费解。谈笑之间，我不由得想起手摇式饸饹床子的束之高阁，忆起父母离休后频繁回乡的情形，忽然间若有所悟。其实，不论是春节时母亲制作的馅饼等多种山西美食，还是大费周章的饸饹，与其说吃的是美食，不如说吃掉的是思乡之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