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节的谭坪垣，满世界都是苹果花，看着眼晕，闻着醉人，走在路上都感觉踉踉跄跄。往常坐在院里果树下的我奶奶，今年却没了。

　　奶奶去年底重病一次，手机上跟我视频。红绸彩缎的寿衣已经上了身，脸也浮肿，人在炕上坐，堂弟在身后半撑半抱，姑姑叔叔们在身边围着。堂弟说：想再看你一眼。奶奶看着我，只是看着，不说话。平日里靠说话过活的我，只觉得喉咙紧、声带抖，话却说不出来，眼前一片模糊。

　　一夜辗转，等待一个可怕的电话。第二天，横下心没回家。五年前说好要过100岁大寿的，我不回，指定她不能走的。第三天，奶奶果然转危为安，心想上天眷顾老乔家，这个年过得舒坦。现在想来是误判了。老人家只是不想搅害全家近百口过不好这个年，所以一直撑着。其实腊月里就跟父亲说过：不想在了，走呀。

　　晋南春早，正月末已是气清天明，勃勃生机开始在垣上涌动。老人家择了一个吉日自己走了。是个早晨，一路上都是阳光，温暖而明亮。

　　23年前我爷爷去世，奶奶跟我说：你爷爷一生多难，未得高寿，他走了，我要替他好好活着。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这是我奶奶看到的第95个春天。

　　同事和朋友都羡慕我，羡慕五十多岁的人还有奶奶。大家都知道人活着不易，其实活久了更难。奶奶生于民国十七年，那时整个山西都是战场，先是二次北伐，后有中原大战，晋南似乎都未曾幸免。

　　日本鬼子入侵我们这一带那年，奶奶10岁。战争持续了8年，她在颠沛流离中长大。“跑贼”两字，一生都刻在记忆中。奶奶娘家靠近王勃老家，吕梁山和运城盆地的交界，我们叫“前山”，旦有战乱，必当其冲。“跑反”一般是朝我们家这边，“前山”人称为“后垣”。日本投降那年，奶奶嫁到我们家，新的战争又开始了。三年，一个在战场上生死未卜，一个在谭坪垣上望眼欲穿，这是那个时代的新婚别。无定河边骨，春闺梦里人，战乱年代是大概率事件。村里和我爷爷一起离开的两个后生，一个再无音讯，另一个重回谭坪垣已是几十年之后。我爷爷还算幸运，盼来了铸剑为犁。但由于历史的原因，爷爷在监狱里一蹲就是五年，奶奶一个人拉扯着父亲、姑姑和叔叔们，上面还有老爷爷、老奶奶，没有人知道她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爷爷捎信到家里，让把小叔送人，奶奶没听。那时候没有人知道小叔会是我们家的第一个大学生，也不敢想。但在奶奶心里，一家人，生生死死都要在一起。

　　“文革”刚结束，公社煤矿急着用人，想到了曾在县里当过手工业局长的我爷爷。爷爷应承了，但有条件。这就是我爷爷，一个拿命开过玩笑的人，开个条件也不算啥。而公社竟史无前例地接受了这个“胁迫”，于是我三叔被特许进入公社的高中读书。现在的年轻人可能连公社是啥都有点蒙，顺带补一句：就是乡镇，那时全称人民公社。而我三叔后来之所以考上大学，显然是因为他父亲的眼力和远见。

　　爷爷恢复工作没几年就得了癌症，奶奶伺候了整整17年。生病的人脾气都不好，却没听过奶奶一句怨言，多的时候是沉默。1999年爷爷去世。奶奶常对我说，你爷爷可不是一般的人。在奶奶眼里，自己的男人是条好汉。

　　此后23年，是奶奶一生中最安静的岁月，其实她很孤独。老伴先走了，儿孙们花落四方，天南海北各自打拼。每次回家，看到奶奶坐在门前的树下，不说我也知道她心里有期盼、有想念，但她从来没有说过。我奶奶从来不是个慈祥的人，生活也没有给过她慈祥的机会。若无这分硬铮气，她活不到95岁。唯一的一次是她临走前，电话里跟我说：都好久没有见了。

　　当你心慈的时候，命运决不会手软。现在想来，这可能就是预兆，只是当时已惘然。一生不曾向命运低头的我奶奶，大约知道不久于人世，终于丢掉刀枪难入的铠甲，不再掩饰内心深处脆弱的温柔——如果想念儿孙也算示弱的话。

　　奶奶90岁过寿时，我说向老天再借10年。遗憾的是只借来5年。其实我应该高兴，奶奶活到95岁，已经是我们家最长寿的老人。壬寅虎年，属龙的我奶奶，一个泰山压顶仍凛然的坚强女人，拂去95年的人世尘埃，从我们家的人，变成了我们家的神。

　　生前未尽孝，才有死后的伤心。我父亲就不曾流泪，爹娘都是在他怀里走的。而我，灵前三拜九叩，已是泣不成声。我请乐队奏一曲《百鸟朝凤》，人歌人哭中，送老人安然上路。我们家的老凤凰从此涅槃。世上没有乐土，愿天上亦有人间。霄壤九重，此后必是阴阳永睽违，但人生不过百年，总有相见的那一天。

　　所以奶奶，从今往后我替你活着，就照你的样子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