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惜书。除了线装的,不管是硬皮还是软皮,都包上封皮,用毛笔在侧面写上书名。包书方法特别,封皮和书不易分开。我和妹妹的课本,他也包好。别的同学的书,不到半学期,前后面已经掉了,我们的书用一年后还是好的。
父亲无不良嗜好,工资除家用,剩下全买书。本地没有,便到外地邮购。他给人写信,无论是谁,均用毛笔,以示尊重。外地书店的回信大部分用钢笔,但北京荣宝斋的回信也是一手漂亮的小楷,从信的格式和措辞可见当年荣宝斋确是一个藏龙卧虎之地。
有些书,学校和当地图书馆是找不到的,故来借书的师生和朋友不少。绝大多数是君子,有借有还。偶尔也有一两个人借了不还,我爸从来不去要,以免使人难堪。家里除了书,再无值钱之物,故他常自嘲,“将来这些书是给我女儿陪嫁的。”
读书是父亲每日必事,常在晚上万籁俱寂之时。好的佳作,常曼声长吟;咏诗曲调,音高随诗词意境而起伏,节奏随作者情怀而变化,感人之处,极慢极轻。因住房不多,我和他同居一室,入睡前,静听父亲的怀古咏叹调,是我逐渐认识人生真谛的启蒙。他看过的书,多有眉批,若书有错处,常改之。学生和晚辈来信,如有文字错误,必回信指出,近似迂儒。
父亲文学根底深厚,古典诗词不同于通俗文学,要有根底,讲究格律、意境。以言桑寓柳,咏风嘲月而寄托之情怀。他和省内外文人墨客常有唱和。
父亲已作古多年,每次想起他,必浮现那些同他一起颠沛流离的藏书。那些书饱含着他的心血、忧郁、欢乐、甚至他的灵魂。那些化作青烟的,想必早已与父重逢;还留在别人手头的,也希望能使它们的新主人变得智慧,特别是他们的人性亦能得到升华。
我去往他乡之前,把父亲所遗留的书都搬到妹妹家。总算实现了父亲的诺言:书是给我女儿做陪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