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期阅读
当前版: 24版 上一版  下一版
上一篇    下一篇
放大 缩小 默认   

布履记

乔傲龙

  谭坪塬水缺石头少,但那时庄户人家的土窑洞前,总倚着一块抿骨子的大石板。

  有了大石板,就能抿骨子了。这个动宾词组,说来颇有意思。单一个“抿”字,就用得极为讲究,其义与抚、抹、刷、拭相同,《说文解字》里有,但久已失传,口语和书面语中都很少见,喝酒时候的“抿两口”已是引申而非本义。而在谭坪塬上,却像“传家宝”一样沿用至今,除了抿骨子,老辈人用梳子“抿头发”也是此义。只是世世辈辈知道骨子怎么抿,十之八九却不知道“抿”字咋写,日用而不知的背后,是不问究竟的久远传承,吕梁山作为古汉语的活化石,抿骨子可为旁证。

  “骨子”这个说法也极为贴切,千层底的布鞋,全凭它支撑骨架。三伏天日头毒辣,抿骨子最是时候。大石板放倒,白面或黄面发成的浆糊,用小刷小帚之类匀匀抿一层在上头,将平日攒下的布头,一块接一块拼贴上去。待稍干,再抿,再贴。如是者三四,始告功成。毒晒一整天,干透之后取下,一团碎软便成了一张张硬骨子。母亲们的针线笸箩里有全家老小的鞋样,依样剪裁骨子即可。鞋面用条绒布或黑粗布,内包一两层骨子。鞋底则须五六层骨子,白洋布蒙了,再用麻绳或白线绳密密实实地纳好,千层底、踢倒山的说法虽然夸张,但大致上并不走样。老汉们穿的做成圆口,跟脚且舒适。地里干活的人穿方口鞋,穿脱方便,鞋里面进了土,脱出脚来用指头轻轻挑起,不劳弯腰上手,就地磕几下,鞋窝里的绵土就腾擞出来了。小孩子一天到晚不消停,一不留神鞋和脚便各在一方,所以鞋面上左右各嵌一块松紧布,鞋带一样紧在脚上,这种鞋貌似驴脸,所以就叫驴脸鞋。 

  记忆中的塬上妇女,顶针是戒指,纳鞋即休闲,一年到头,犄角旮旯里的碎片时间都被手里的鞋底填满。门口老树下的邻里闲话、雨雪天时闭户独处,傍晚油灯旁夫妻家常,通常都在穿针引线中度过。乡下人心实嘴笨,表情达意的事情也在针头线脑上寻解决。高兴了便纳鞋底,神采飞扬的气场里,针飞线走的舒畅是一种享受。生气了也是纳鞋底,一锥一锥用力扎下,一把一把将针脚抽紧,心绪渐渐便放松下来。烦乱了,憋闷了,还是纳鞋底,纵然心事如一团乱麻,搓成绳、纫上针、穿过千层骨子底,乱麻也就整齐了。有首歌怎么唱着来:生活是一团麻,那也是麻绳拧出的花。穿鞋走路不硌脚,怕他世间什么坑坑洼洼?远行的人出门,一双新鞋悄悄塞进行囊。逢年过节,孝敬公婆一双,回去住娘家,少不了给自家爹妈也带上。娃淘气了,扬起手里的针锥子作势要扎,一般便唬住了。

  买鞋这种事情是比年节之外割肉吃都要过分的。定了亲的女子,过门之前由婆家供给四季衣裳,供销社柜台里的塑料底布鞋,那时管叫“皮底鞋”,已是人们想象中的浪漫边界。当兵的小伙子偶尔回来探亲,脚下一双帆布胶底的解放鞋,神气到不得了。记得大妹三四岁上,爷爷从西安带回一双红条绒带花的“皮底鞋”,全家稀罕得跟天外之物似的。公社唱戏,大妹归途中趴在父亲背上熟睡,到家时心爱的“皮底鞋”竟少了一只,原路返回找寻,结果是没有结果。大妹哭天抹泪一场嚎啕,家人也为此懊恼了好些日子。

  我从开始学走路一直到上完大学,风雨泥泞的二十多年,一路踩着母亲手做的布鞋走过,直到上班挣上工资,才基本告别了素履以往的青春岁月。“素履而往,独行愿也。”多年后读《周易》,才发现朴素的布鞋里竟藏着如此古老的人生智慧。惜乎愚不可及的我,当年却只有“人比人”之后的自卑。如此格局,注定了既凡且俗的一生。前些年回家,母亲总问:还想不想穿布鞋?我说一句想呢,她便高兴得孩子似的,麻利地从板柜里拾翻出两双来塞进我的背包,那神情,仿佛城里上班的娃穿家做的土布鞋是她多么大的荣耀。七十多岁的母亲如今早已降不动沤麻、批麻、拧绳、合线、纳底、上鞋的粗重营生,抿骨子的大石板不知所终,拧绳合线的铁砣也早已弃置,而尘封的记忆里永远亮着那时昏暗的油灯,灯下是她忙碌的身影。

  履道坦坦,幽人贞吉。

上一篇    下一篇
 
     标题导航
~~~殷剑贞
~~~王祥夫
~~~乔傲龙
   第01版:要闻导读
   第02版:今日观点
   第03版:要闻快报
   第04版:社会新闻
   第05版:热线新闻
   第06版:为民创城不停步
   第07版:聚焦3·15
   第08版:2023全国两会
   第09版:2023全国两会
   第10版:2023全国两会
   第11版:中国新闻
   第12版:中国广角
   第13版:中国视点
   第14版:中国广角
   第15版:中国广角
   第16版:中国纪录
   第17版:国际新闻
   第18版:国际关注
   第19版:文娱新闻
   第20版:文娱新闻
   第21版:文娱新闻
   第22版:体育新闻
   第23版:体育新闻
   第24版:天龙品味
凡尘诗意
松子落
布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