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乡下转学刚到县城,一口掉渣的土话更是羞于启口。语言是人类最大的分歧所在,“非其类族”的感觉让我轻易不愿开口,怯怯的样子,像个探头探脑的来客。
第二年全校打乱分班,进教室第一眼就逮住了她,其实是看过一眼便被她逮住。衣服是小方格还是碎花点记不清了,头发是那时流行的娃娃头,齐齐的刘海下一双好看的眼睛,水汪汪的像装着整个春天。
我那时与大家早已不再疏离,成绩不差,还当上了班长,人自然也舒展活泛了不少,四五十个孩子编成的乐谱里,算是一个辨识度较高的音符。巧的是,她居然是中队长,不用说也是想低调但实力不允许的那种。
同为班干部,交集自然难免,老师安排的任务,但凡有急难苦重,我都乐意跑在前面。心想她说话那样细声慢气,遇上淘气捣蛋的一准会被为难,文静安闲的样子像塬上三月开出的杏花,只消春风里安然即可,不可以落下来沾惹俗尘。要说我那时,也真够自觉的了,她似乎也乐得清静,只是以这种方式送出的好感是否曾被签收,我从来不肯定,但能做的也只有这个。
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但不知何时,班里的同学竟开始起哄,说我俩是一对,还起了个外号两人共用。“元宝”这个说法,我至今都不明白究竟是何所指,大概跟《红楼梦》里的金玉木石差不多吧,那时的孩子不懂这些,他们心里,“元宝”也许是形容某物贵重的最高级吧。三五成群的男生远远见着她,“元宝元宝”地叫喊着。女生们遇着我,低头窃笑的样子很是意味深长。
外部信息对人的心理暗示真是奇怪,很多本来没影的事,被人说着说着可能便成了真的。所幸的是,虽然起哄架秧子的热情有增无减,意味深长的窃笑也一如既往,但孩子毕竟是孩子,懵懵懂懂的天真中,仿佛有点懂,却什么都不懂。
上初中还在一个学校,只是分到了不同的班级。说来也怪,同学之间原本并不分明的性别界限,此时竟格外地森严起来,偶尔有之的冲突之外,男女生之间一概无话。正在长大但远未成熟,开始敏感男女之别,但怎么个别法却不知所措,所以干脆一道鸿沟划开。我和她也一样,三年间形同路人。
但仿佛只是仿佛,陌路之人的感觉其实是装不出来的。校园里遇着,她老远便低下头,匆匆而过的瞬间,走路都变得不自然起来,好像左腿和右腿刚刚认识,合作极不默契。我虽不像她那么别扭,但也仔细着脚下,好像有东西会随时闪出来绊我一跤,连咳嗽一声都怕惊着什么,感觉走远了,心里才长舒一口气,大方起来。日复一日的视而不见中,有一次壮着胆子扭过头,目送她沿着缓坡走到校门口。出门便是桥头,往前没有路,要么左拐要么右拐,借着转身拐弯的机会,她竟扭过头来,发现原地站着的我,仿佛受到惊吓一般,出溜扭回头去,消失了。
初中三年,这是唯一的一次对视,远距离,一瞬间。
出溜再一扭头,青葱岁月也如受到惊吓般匆匆离开。三年间不曾说过一句话,彼此间各种假装,假装不认识,假装不在意,假装没看见。其实不认识是假装的,不在意是假装的,没看见也是假装的,所以装得小心翼翼,装到脸红心跳。
那时学习很忙很累,三年六次期末考试,每次保住年级第一的位子并非易事。偶尔想起她,有时独自望着远方出神,在回味和憧憬中怅然若失。那时我的想象中,未来的妻子应该就是她的模样,只是这话,对自己都不曾说起,也不敢说出。
长大后听同学说她嫁人了,生的孩子特别好看。我想那是当然。然后就没了然后。时隔多年,也许当初一起玩闹的同学,也许早不记得我说的她到底是谁。
那正好,她就是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