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那个拼凑新闻稿子的编辑，是如何心态：他各区里送到的稿件拿来，略略将“张宅名伶送戏”一节细细看了看，想到方才同太太在市场吃冰激凌后，遇到街上的打架，又看看那段厮打的新闻，于是很自然地写了一篇社会新闻稿，稿子里将杨三王康的争斗形容得非常生动。再看一些零碎，不禁注意到挑夫霍乱数小时毙命一节，感到白天去吃冰激凌是件不聪明的事。

　　两下里一对照，前因后果，不就全清晰了吗？

　　这还只是说了故事的情节，就这么云里雾里费端详了，谁看了能不叫好？小说这种东西，说得难听点，就是作者与读者的智力较量，看谁能折服了谁。只有费了心思理解了，你才会佩服作者的才智。如果作者处处照顾到你的智商，一句一句全说个明白，看上一半，你便废书不观，或者干脆骂开娘了。

　　再看看文字，还有更让你折服的。那个李挑夫，不是蹲在外院，不时往里院瞅吗，前面说了，他看到喜棚底下圆桌面就有七八张，这个那个，一通说辞。这还是他定了定神看到的，在看到这些之前，作者还有一通综述式的概括——

　　七十年的穿插，已经卷在历史的章页里，在今天的院里能呈露出多少，谁也不敢说。事实是今天，将有很多打扮得极体面的男女来庆祝，庆祝能够维持这样长久寿命的女人，并且为这一庆祝，饭庄里已将许多生物的寿命裁削了，拿它们的肌肉来补充这庆祝者的肠胃。

　　或许你会说，作者留学美国，又游览欧洲，见多识广，发这样一宏论不算什么。好，你说得对。那你就看小零件吧。

　　刘太太不是坐着她家的洋车到了张家吗，坐席时与丁大夫同桌，前面我说到这儿，只是泛泛的一句，那时我为了节省篇幅，加快事件叙述的速度，看看原文，你就知道作者在这些细微处，是多少的见风趣，见捷智——

　　丁大夫是张老太太内侄孙，德国学医刚回来不久，麻利，漂亮，现在社会上已经有了声望，和他同席的都借着他是医生的缘故，拿北平市卫生问题做谈料，什么虎疫，伤寒，预防针，微菌，全在吞咽八宝东瓜，瓦块鱼，锅贴鸡，炒虾仁中间讨论过。

　　“贵医院有预防针，是好极了。我们过几天要来麻烦请教了。”说话的以为如果微菌听到他有打预防针的决心也皆气馁了。

　　“欢迎，欢迎。”

　　厨房送上一碗凉菜。丁大夫踌躇之后决意放弃吃这碗菜的权利。

　　留洋回来的西医大夫，格外受人敬重，谈病菌，吃美食，同时进行，谈话人的心态则是，“以为如果微菌听到他有打预防针的决心也皆气馁了”，妙吧。再就是，还要留意一下，厨房送来的凉菜，讲究卫生的丁大夫略一思忖，决意放弃吃这碗菜的权利。他对自己的身体如此钟爱，而一会儿电话来了，有人患了急症，他却是那样的冷漠。

　　知道《九十九度中》是怎样一篇优秀的小说了，再来看李健吾的评价，就觉得他的分析是怎样的通脱，怎样的精辟了。

　　一开头，先发了一通内容和形式难以分开的宏论之后，接下来说，一件作品的现代性，不仅仅在材料（我们最好避免形式内容的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