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另啰嗦了,且看李健吾那说辞,同时欣赏李健吾那独具特色的评论语言吧——
我绕了这许多弯子,只为证明《九十九度中》在我们过去短篇小说的制作中,尽有气质更伟大的,材料更事实的,然而却只有这样一篇,最富有现代性;唯其这里包含着一种独特的看法,把人生看做一根合抱不来的木料,《九十九度中》正是一个人生的横截面。在这样溽暑的一个北平,作者把一天的形形色色披露在我们的眼前,没有组织,却有组织;没有条理,却有条理;没有故事,却有故事,而且那样多的故事;没有技巧,却处处透露匠心。这是个人云亦云的通常的人生,一本原来的面目,在它全幅的活动之中,呈出一个复杂的有机体。用她狡猾而犀利的笔锋,作者引着我们,跟随饭庄的挑担,走进一个平凡然而熙熙攘攘的世界;有失恋的,有作爱的,有庆寿的,有成亲的,有享福的,有热死的,有索债的,有无聊的……全那样的亲切,却又那样的平静——我简直要说透明;在这纷繁的头绪里,作者隐隐埋伏下一个比照,而这比照,不替作者宣传,却表示出她人类的同情。一个女性的细密而蕴藉的情感,一切在这里轻轻地弹起共鸣,却又和粼粼的水纹一样轻轻地滑开。
末后,这位人人都夸聪明的评论家,故作愚痴地说道:他百思不解,要问的仅仅是,这位女作家承受了多少现代英国小说的影响。为什么呢,因为他知道,没有一件作品会破石而出,自成一个绝缘的系统。所以影响尽管是影响,《九十九度中》仍是根据了一个特别的看法,达到一个甚高的造诣。
“窗子以外”的文,“窗子以内”的情
这一节也是新添的。这篇文章,原本是个讲演稿,起初写了五六万字,后来要出书,做了修订,扩到七八万字。这次算是增补,字数会更多。起初不是按照传记写的,现在也没有这样的想法。要说体裁,更近于史书的“纪事本末”,就是将相关的事情,拢成堆儿,见出身世和经历,更见出才情和品格。几个方面,若有侧重的话,侧重在才情上。才和情,又可以分开。才的展现,是文学上成绩,古建筑考察上的贡献。情的展现,是内心的坦露,人性的张扬。两相映照,最终归结到品质的高尚,人格的完美。
林徽因发表在《大公报》上的文章,最让人佩服的,不是这篇发刊辞,是第二年9月5日登在《文艺副刊》上的散文名篇《窗子以外》。
这篇散文后来所以能广为传播,推为上佳之作,也与沈从文的推崇大有关联。抗战开始后,沈从文到了昆明,进了西南联合大学,教三门功课,两门选修,一个必修。必修的叫“各体文写作”,不管教哪个年级,都把《窗子以外》编入教材当作范文,讲课时给予极高的评价。汪曾祺在西南联大上学时,就读过这篇文章。或许是受沈从文的影响吧,他把这篇散文,是当作小说看的。要说,写法上确有意识流的意思,但是从实景上说,我这个山西人,一看还是散文的质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