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话

　　8月上旬，纪念傅山先生诞辰416周年暨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展示周活动在中华傅山园举办。本周起，《太原晚报》“天龙/文苑”版推出新的专栏“傅山与锦绣太原城”。

　　傅山先生是土生土长的太原人。作为明清时期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书画家、医学家，他既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文化名人，更是一位热爱故乡、深受百姓爱戴和敬仰的先贤。他用诗文书画倾情描绘家乡优美的自然风光和名胜古迹，表达出对汾河故土、锦绣山川的热爱。

　　由傅山学社社长范世康担任主编，何远、孙国华、高福庆撰写的《傅山与锦绣太原城》一书出版后，受到读者好评。我们特开辟专栏，将陆续选登书中部分内容。专栏文章一定程度上再现傅山先生当年闻见和感悟的“锦绣太原城”，相信读者细读品味后，会产生新的思考和体悟。

　　太原西南十五公里处的古城营村，是太原近郊一个繁华的大村庄。1000多年前的北宋初期，这里曾是被宋太宗赵光义火烧水淹后的巨大废墟。那座在公元前497年就赫赫有名的晋阳城，西晋志士刘琨扩建的晋阳城，皇皇大唐的北都，后汉、北汉的都城，层层累积，深埋地下，绵延着1500多年辉煌而悲壮的记忆，引来后人无尽的凭吊和思古之幽情。欧阳修对此发出“秋草自绿埋空垣”“气象寂寞余山川”的感慨。在元代僧人小仓月眼中，昔日之古并州断垣寒草，荆榛禾黍，秋风白塔，犬吠声忙，正所谓“伤心虎踞龙蟠地，汾水青山夕照中”。元好问的父亲元德明曾登惠明寺塔秋望，感慨“西山万古壮陪京，一日汾流入废城”，听“浩浩市声争晓集”，看“畇畇原隰但秋耕”，发出“千尺浮图暮烟底，瓦盆浊酒为谁倾”的慨叹。元好问过晋阳故城，亦喟叹自从失去这道屏障的光彩，河洛一带便遭受蒙古铁骑的践踏，期盼到得太平盛世，好让人看到官家重筑晋阳城。

　　晋阳城被毁600多年之后，傅山也来了，用悲愤的笔法、抱憾的情感画了一幅《古城夕照》，还题了一段长长的文字：

　　古城在晋祠北十里，今太原县之西北。西近山，城垣基在焉，间各五六里许。或云是智伯灌晋阳时事也，然似太邈，其实赵宋灌刘旻之城耳。至今有所谓南堰、北堰，皆近之。斜阳荒草，游客有经，辄复动兴亡之感，若云有景可观，却非山水花树之足眩人者矣。今太原府城西北亦有所谓古城，非是。俗人云时现城郭楼堞之形，或曾见之。

　　这段文字，可视作一篇精到的考证。傅山指明晋阳古城的准确位置，能看到城垣间隔五六里的础基，认为赵宋水灌的是北汉晋阳城，并以有名南堰、北堰者靠近为证。且断定当时太原府城西北有名“古城”者，不是晋阳古城。傅山立于斜阳荒草，又听老百姓说时不时在晋阳古城遗址上恍惚看到城郭楼堞的形态，兴亡之感油然而生。

　　在明代，晋阳古城亦向来为文人墨客寄慨之地。现在为人熟知的写过《汾河晚渡》的明侍郎、太原人张颐，也作《古城夕照》诗二首：

　　晋阳古城称嘉丽，舞村歌楼弦管脆。繁华富贵一朝空，独有斜阳在天际。淡烟衰草残霞中，离离禾黍生故宫。牧童下山香径静，白杨无数号西风。

　　明嘉靖十六年（1537）巡按山西的苏祐亦有《太原怀古》：

　　独上山城思寂寥，英雄千古恨难销。鸣蛙尚产居民灶，惊马空留义士桥。齐洞僧归云冉冉，汉宫人去雨潇潇。堪怜此地多离乱，莫向明时负酒瓢。

　　苏祐凭吊的即晋阳古城。苏祐在太原与高汝行交好，他视高汝行居住的晋祠东庄如幽深之辋川，平田白鹭，曲径云连，把高汝行比作宋代避俗的林和靖、汉代谈经的服虔（《望东庄赠高宪副》）。此时纂修《太原县志》的高汝行于晋阳古城最是熟悉，以为其“保障瓜分韩赵魏，弹丸虎噬宋元金”，他每每经过，满目空壕落日，牛羊下矣，故垒秋风，草木深黄，惟余古塔，高倚云岑（《古城怀古》）。

　　晋藩靖安王朱新（1582—1602在位）亦来凭吊，有诗云：

　　保障城边对夕曛，蛙声聒聒夜犹闻。荒台欹瓦迷秋草，空谷黄昏锁暮云。

　　晋裕王朱求桂（1593—1630）好古右文，常流连山川，吟咏不置，他来凭吊晋阳古城，带些淡淡的忧愁：

　　极目寒烟起，城头噪暮鸦。霞明林外水，风落岸边花。古堞连晴汉，长桥带夕沙。纷纷羁旅客，歧路宿谁家。

　　为傅山祖父傅霖作传和诗稿作序，曾任山西按察使的湖北京山人李维桢（1547—1626），曾作《晋阳宫》四首，其一咏北齐亡国之史实：

　　无愁天子乐如何，十二朱楼别院多。一曲琵琶弹不尽，晋州城破敌军过。

　　为傅山所称赏的李溥亦有《古城夕照》诗：

　　晋阳遗址旧唐宫，几代豪华逐晚风。人物萧条佳气散，山河惨淡霸图空。断垣草密葺寒兔，远渚沙深起塞鸿。自是斜晖千古照，不堪惆怅满西红。

　　这些弥漫悲凉之气的诗作，皆见诸志乘。康熙《阳曲县志·古迹》下附有“八景”，纂辑者于“古城夕照”寄慨尤深，所谓“山河如故，当时之人民安在，庐舍安在，繁华富贵又安在！”

　　清雍正《太原县志》卷十六“杂志”载“古城现影”：

　　父老相传，遇阴雨之余，或烟雾之中，昧爽之际，古城城廓楼堞、宫室烟树，宛一都会，日出乃灭。

　　清乾隆《太原府志》亦从《太原县志》辑入此条。然“古城现影”究竟在什么年代出现？直到清道光六年纂辑的《太原县志》，在卷十五“祥异”下，第一次出现“古城现影”的具体年份记载，是为明嘉靖四十二年（1563）。从康熙二十一年至道光六年，都过去145年了，“古城现影”的传闻忽然在志乘中有了明确的记载，是从何种秘籍图册中采择而入，不免让人生出疑问。但可以肯定的是，父老相传之“古城现影”，到傅山生活的年代仍未中断。

　　这似乎是一种暗示或隐喻，逝去的晋阳古城，仿佛有着不屈的灵魂。傅山凭吊晋阳古城是何时不得而知，推测应在国变之后。他经常在晋源、晋祠一带活动，且在晋祠隐居好长时间，晋阳古城当是他不时凭眺寄怀之地。晋阳古城遗址连同其周围的胜迹成为傅山念兹在兹的巨大想象场域。他76岁时，还为晋阳古城遗址附近的惠明寺舍利塔撰书重修碑记。

　　惠明寺建于隋文帝仁寿二年（602），其中，舍利塔（阿育王塔）是惠明寺的典型建筑。隋文帝杨坚赐额“惠明”，即佛家“慧明”之意。

　　赵光义下令火烧水灌晋阳城时，惠明寺也遭损毁。宋真宗咸平二年（999）三月壬戌“大震电风，寺塔灾”。咸平六年（1003），朝廷下令重建，不过民间传言是因此处遗址上有灵光闪现才重建的。景德三年（1006）七月，塔才建成。据载，当时为了烧制砖瓦建寺砌塔，3年间竟然将东南八里晋阳故城内的潜丘之土都用平。大中祥符二年（1009），朝廷“诏广堂庐五十有四间，以东封泰山所得芝草十有一本赐之”。元丰八年（1085），吕惠卿“使河东实兼领太原军府事”，应寺僧惠素之请撰《惠明寺舍利塔记》，有云：“自隋唐五代以至我有宋，凡四百余年之间，虽时变代易，人降天灾，而舍利之神异终不湮灭矣”。元末，惠明寺和佛塔又毁于战火。

　　明洪武十八年（1385），惠明寺和舍利塔重建。重建的舍利塔与五台山大白塔、代县阿育王塔、北京北海白塔和妙应寺白塔形制相似，为中国19座阿育王塔之一。明清之际，太原县八景之一的“古塔凌苍”就是指此塔。

　　到了清康熙年间，惠明寺舍利塔再行修葺时，专门请傅山撰书碑记。在这篇近1600字的碑记中，傅山以人书俱老之笔描述了惠明寺舍利塔之伟观：

　　兹晋阳古城，并州旧址，惠明练若，华藏浮图。传阿育八万分之一，在真丹一十有九之数。立白霓于悬瓮，西通雪山。接紫光于泥连，东来沮洳。（《重修惠明寺舍利塔碑记》）

　　碑记中，傅山还阐释了他毕生对佛法精研的心得，“究竟坚固，无间薰修。苟亏实因，安证真果”，“离形无识，离识无智，离智无圆，永汩舍利”，这其中蕴藏着哲学层面上转识成智、圆融无碍之追求。这种追求以书法观之，正如识者所言，此碑记为傅山晚年行书代表作，“全篇右军一脉风韵，间有自己的风格”。“自己的风格”即自家面目，亦是自家风骨，傅山之风骨渗透在对晋阳古城的描摹中，历400年而为太原这座从历史深处走来的城所呵护珍惜。

　　2001年，位于晋源区古城营村学校内的舍利塔又被修缮一新，历经沧桑的古塔浑润耸立，重放光彩。正如重修碑记云：“宝塔高峙，灿烂一新，影拂虹霓，铃声回荡，古风犹存哉！”

　　2010年10月，晋阳古城遗址列入国家首批考古遗址公园立项名单。2021年11月，再度列入全国大遗址保护开发重点工程项目名单。2022年4月19日，晋阳古城考古队发布新发现，在位于晋源苗圃的瓷窑遗址清理出3处瓷窑炉遗迹、9处灰坑和近万件瓷片。根据遗迹及器物判断，该瓷窑为一处重要的隋代瓷窑，是山西地区目前发现最早的瓷窑址。这一新发现为晋阳古城考古遗址公园建设提供了有力的实物支撑。相信随着晋阳古城的重见天日，昔日的辉煌将再放异彩。

　　延伸阅读——

　　康熙《阳曲县志》：古城夕照

　　旧志曰，古城即唐叔虞始封子燮徙都之所，后智伯引水灌之，城不浸者三版是也。晋刺史刘琨筑，魏静帝置晋阳宫，北齐置大明宫于内，历代相守。至宋太宗御此城，受刘继元降，始废。使历代藩镇之地竟为丘墟，岂不深可叹邪！日阳无时不照，惟夕则落晖光耀西山，而西山紫气缥缈，与此城相映，足为奇观。噫吁！山河如故，当时之人民安在，庐舍安在，繁华富贵又安在！只留断垣遗址，衰草寒烟，夕阳一照，而怀古者不能不寄慨云。

　　因版面有限，文章略有删节。

　　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