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多处最多的是笑声,这方圆不过三百亩的河心沙洲,承载着超重的快乐。传说中,这里是李广的后人保护文帝刘恒的母亲避难的所在。我想起了他们,也想起了“李广难封”。李广至死没有被封侯,但他是汉人心目中家国的守护神,“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我们此时点燃的烽火,是否激动了李广的英灵?刘恒把母亲接回去做太后了,保护她的飞将军后人却留了下来。据说,多少年来这里都保持了108口人的格局。他们给太后盖了庙,2000年后,我走进小庙的大殿,只有一位僧人敲着木鱼,和着一个小录音机里荡气回肠的唱经声,那歌声,让你多情,让你清心寡欲,让你心生欢喜,又让你悲欣交集。我想起了李叔同那首《送别》词:“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弘一大师就是用佛经颂唱出了万古愁绪,告诉俗世中的人他体会到的悲欣交集。
天黑涨水,渡船上载的人太多了,扳船的老人已经八十多岁,万古年轻的河水让他力竭。渡船离开了航道,顺流而下,几欲在几处沙洲搁浅。船上的人悄然无声,默默地等着这苍老的水手勉强把船拢到了岸边。这里不是码头,是湿漉漉的庄稼地。大家无声地跳下船,陆续穿过玉米地,在泥泞的路上走成企鹅一样的队伍,没人说话,听见先头船上的人在岸上此高彼低地打手机询问谁在那条船上——各人自有牵挂的人,说不清楚为什么总是在危急时刻会觉得里面有他。对岸苍茫的暮色里,依然有许多刚放完河灯的人,等着渡船,像是战时的难民。人在天地间活着,除了要面对人心,还要面临困境。活着的继续玩乐,逝去的人像河灯一样逐水而去。无尽的水声里,你能体味到某种彻骨之寒,同伴说话的声音,又像篝火一样带来温暖。
人都平安,历险就成了快乐。但却有人暗中伤怀,这样的氛围里,我们容易想起逝去的亲人。然而,我却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一个伤心的人儿。在热闹的人群里,怎样去揣度一个人流泪的理由呢?我只知道,一个人自己独处的时候,有很多事情可以伤心。那年,96岁的奶奶去世了,我们都“解放”了,父母到太原给我看孩子。空荡荡的老院子,生长了我们几辈人的地方,荒草丛生,只留奶奶的灵魂蹒跚来去,成为院落的保护神。没人知道,多少年来,我一个人的时候会突然痛哭失声,怀念那个世界上最疼我的老女人,而我就算愿意砍掉一只手臂,也不能换回她对我的一个溺爱的眼神、对我溺爱的抱怨了。我知道,奶奶的去世,意味着我已经不是这个世界的宠儿,我永远地失宠了。清明节或者七月十五,我会去奶奶的墓前磕一个头。我偶尔去那片荒草中独坐,靠着墓碑,承受着夕阳的抚摸,感受着自己还是一个可以蛮横撒娇的孩子。而现在的我,永远不是了。因为那个叫奶奶的老女人再也不会回来了。我至死都会用孤独的饮泣来思念她,而这些已经是徒劳。我能理解,因为思念而伤心,是因为觉得她活着的时候对她不够好,愧疚不像这滔滔逝水渐去渐远,心里的伤,只能用泪水去冲刷,河水无能为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