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路,坑坑洼洼,很深的车辙。一年当中只有秋天有小雨,巷子却长久地湿着,泥着,直到冬天冰封泥泞。巷子里踢来踢去的尽是醋糟,有从牛车上撒落的,也有倒在路上的。
想起那沾在鞋底上带到教室里,带到田地里,带到衣服上,带到炕头的醋糟,一股子酸便从鼻腔深处涌来,嘴里也渐渐沁出了酸。
这酸并不好闻,是巷子里淌着黄水的醋糟发出的气味。醋糟是从粮食粉末中提取完醋之后剩下的渣。
清徐县西堡村的醋坊很多,醋糟也很多。每天黄昏,各家醋坊淋完醋后,人们把热气腾腾的醋糟装在牛车上,拉回家晒干了喂牛。
醋糟到处都是。那股子酸味在西堡村的空气里四处弥散,经年累月,成了我们村子独有的味道,成了我们每个人身上的味道。
上小学时,做广播体操,来自外村的年轻男老师从我们队伍中间走过,他呵呵笑着对站在我旁边的班主任老师说,这娃娃们,都一股子酸味。还有我们的头发,冒出的汗也都是酸的。
可我们还是喜欢去醋坊玩。醋坊里有高高的大缸,还有端端正正排得和教室里的座位一般整齐的浅缸。冬天,醋醅间有火炉子,醋醅还会自动发热,那种温暖至今想起来都惬意得很。于是我们都喜欢去醋醅间支个小桌写作业。醋醅间的味道,是真的醋酸的香,只是香得有些呛,不过我们已经习惯了。
我们在浅缸和大瓮之间藏猫猫。我们还喝醋。那种酸像无数针尖划过舌头和嗓子眼,我们挤着眼睛,张大嘴巴,使劲咽下一口,舌尖上的余味竟像糖一样,越咂越甜,喝了还想喝。说我们是醋缸里泡大的孩子一点都不为过。
初中毕业后,我家北迁,搬离了西堡村。工作后我只身一人回到故乡,在邻村教书很多年,之后调回了我们清徐县城。
30年后,我回了一趟西堡。这次我从村西的公路下车,一步一步走回了村。这些年回过几次村里,但这条十多年前新辟的路,我还从没走过。我离开家乡太久了。
这里远离村庄,是西堡村的醋工业园区。
我想在空气中再次嗅到童年时的味道。太阳下,我与道旁林立绵延的食醋厂房对视,陌生与熟悉之感涌来。酸味从一走上这条路就在呼唤我的嗅觉,它迅速包裹了我,像儿时一样,亲切得让人泪目。我想这味道必定是汹涌的,只不过我的鼻子,我的舌头,对酸的接受是无底的。
这酸,绵长得让人心醉。
回溯历史,一百年或者更久之前,我的村子就与醋结下了不解之缘。酿醋,在西堡村,从来不是什么技术活,就像做一顿饭那么简单。那时,院子里用砖砌两个火炉子,一个蒸粮,一个熏醅,屋子里酒精醋醅占一间,淋醋占一间,醋坊就开张了。
做醋每一道工序都是沉重的体力活。粮食的进缸出缸,用的是一抱粗、一尺深的柳条笸箩,男人们肩扛头顶,累得浑身是汗;翻醅时要试温,两条胳膊伸进一尺多深的浅缸里,滚烫刺鼻的醋酸噬咬人的皮肤,指头上的铜指帽磨破了一副又一副……像我爹一样,多少人都做了一辈子醋。
如今的工厂当然是另一番天地。街巷里干干爽爽,林立的整齐的厂房,直指天空的大烟囱,亦不会一团一团地吐出浓烟……
想起小时候,拎一个空酒瓶子去鼠大爷家醋坊里打醋的情景。我们坑坑洼洼的街巷里有那么多外村的人骑着自行车,后座上驮着醋篓子、香油篓子来醋坊里批发了醋去卖。他们走街串巷,喊着歌一样抑扬顿挫的调子,“打醋喽!芝麻换香油喽!”
那是来自我心里的回响,像一溪醋汩汩地流,流向过去,流向未来,流进了我们这一方人的生命里。

